权书迟死后的第二年,冬日的雪这两年每次都下不大。
记得权书迟的人会猜测,是不是往后十年的雪都一次性用来送走权书迟了。
或者是预支十年的飞雪只为了来留下那日大火中的人。
毕竟那场大雪簌簌不止足足下了三天三夜,蓄尽了全力来扑灭冲天的火海龙蛇。
只是很可惜,上天的慈悲总归是有心无力。
注定留不住的人,即便上天怜悯也只是沧海一粟的同情。
起不到半点效果。
但真相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即便是再高明的占星师都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那两年的冬季都是暖冬,迎着阳光连冰都冻不上,更别说是雪这样的稀罕物了。
只是天青怒吼后,安抚性的下了几场雨。
阮湘禾记得,那两年“瑞雪兆丰年”这样的词汇在百姓口中都成了诅咒。
在除夕夜的瓢泼大雨,在龙抬头朦胧水幕,天青之后,得到的只有与期盼不符的苍天泪水。
苍天无情,却独独怜悯了权书迟。
总在人们遗忘她时哭上一场。
即便海海人群将她忘却,上天也在缅怀。
这就是权书迟死后第二年。
上天为她以泪洗面。
阮湘禾想,权书迟知道后一定会开心。
毕竟她死前曾对一个侍卫说过,“你为我落一滴眼泪,也算是善终了”。
而这次,是命运,在为她哭泣。
只是苍天想起权书迟的次数太多了,也许也是人们遗忘她的速度太快,泪水强制他们回想起权书迟。
水灾泛滥成灾,阮湘禾第一次见成百上千的人受罪。
也是第一次见到民间的残忍。
皇帝忙于政务,官员焦头烂额。
阮湘禾不曾入宫,他总觉得自己该兴奋。
权书迟已经死了。
十年,是权书迟自私的夺走了自己的未来,是权书迟的虚伪阻碍了自己的姻缘,也是权书迟的自负垒起他心中高高的围墙。
从此之后,她不能再利用欺骗到他了。
他是自由的。
而他一点都不想念权书迟,他与杳杳破镜重圆,一切都已经回到正轨。
见到阮骁冀是在那年的夏天。
阮湘文并没有杀掉阮骁冀,只是将他囚.禁在府邸。
盛夏开得繁盛的荷花池中,阮骁冀躺在一叶小舟上。
他枕着手臂,影影绰绰的荷叶碎光在他俊朗的脸上投下斑驳。
听到脚步声甚至还掀起一只眼瞧了一下,“是侄女啊。”他说。
曾经只手遮天、差一步就能够成为皇帝的人现在这样无欲无求确实让阮湘禾生出疑惑。
而对方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说,“这两年过得舒心吗?论眼光我并不比小皇帝差,可运气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如果我也是位公主,是不是也能勾引权书迟为我买命,成为我衷心听话的狗?”
阮骁冀的眼睛在笑,反而笑得阮湘禾眼睛疼。
两年,权书迟走后的两年,就是皇帝也不会在他面前提起。
现在第一次提起的人竟是与权书迟十年来杀得遍体鳞伤,恨不得啖肉食髓的阮骁冀。
“你…”
“可你们的眼光好,不代表权书迟的眼光好。他不仅眼光不好,连运气也差得要死。”阮骁冀躺回小舟,抬手遮住刺入眼睛的阳光,有几分讥笑,“什么都没得到,反而被这对姐弟利用得尸骨都没留下。小皇帝也是,供个牌位给谁看,她又不是权书迟,供奉也就是自欺欺人。”
阮湘禾的浑身冰凉,在盛夏中感受到飞雪寒霜,他急切的质问阮骁冀,“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阮骁冀却像是睡过去一样,将手遮住眼睛,再也没有发出一声。
与阮骁冀的见面不欢而散,在阮湘禾的心中留下了迷雾重重。
等回去燕杳杳打了盆水,顺从而温和对他说,“殿下洗洗吧。”
见到燕杳杳,他总是想到从前。
从前的燕杳杳也是这样温柔而一心对待他的。
说不出谁对谁错,兴许是他们真的没有缘分吧。
阮湘禾伸出手拍了拍燕杳杳的手背,“杳杳,是我们对不起你。”
他说的是“我们”,燕杳杳低垂的眸子一晃,“…嗯。”
权书迟不会去道歉,所以阮湘禾代替权书迟来道歉。
燕杳杳如何听不明白。
权书迟死去那日是燕杳杳重逢阮湘禾的那天,即便是听不见,看不到,说不了。
她仍旧感觉到阮湘禾风一般的奔跑出去,直到恢复了感官,才听说那天权书迟死在大火风雪中。
燕杳杳接受权书迟的道歉吗?
不,她并不需要。
权书迟根本就不欠她任何,反而因为权书迟的出现,自己的所有选择都得到了美化。
在阮湘禾心中,自己是一朵纯洁无暇的莲花,是权书迟的偏执下的受害者。
燕杳杳该感谢权书迟的。
她始终低眉顺眼,用着刚好不久的嗓子对阮湘禾说,“我不恨驸马。”
阮湘禾:“…谢谢你,谢谢你杳杳,谢谢你肯原谅她…”
阮湘禾的面庞埋在湿热的巾帕里,发出低低不可闻的呜咽。
这时燕杳杳才抬起头,看着青梅竹马的男人。
他仍旧穿着记忆里的钗裙,涂抹着胭脂,保留着过分天真的性格。
他真是个幸运儿啊…
即便是燕杳杳都要妒忌他了,阴狠凉薄的皇帝保护他,精明能干的先皇后为他谋算,就连看尽炎凉的权书迟都会给予他慈悲。
幼时,家族为了让自己勾上皇室这一脉,燕杳杳住在寺院里。
人人都说佛祖慈悲,金身相也过分庄严。
可佛像看着众生的眼神一向没有权书迟看向阮湘禾慈悲。
对于阮湘禾来说,大概权书迟就是那尊佛。
听到了祈祷,满足着信徒的愿望,不奢求回报的付出。
始终温和在天边看着,又因为苦痛的信徒落下凡间。
可信徒真的是一心一意的吗?
燕杳杳从未见过虔诚的信徒,也不相信有虔诚的信徒。
寺院内她没见到,阮湘禾更加不是。
所以信徒从来发现不了佛与神的存在。
所以,他们总是顾影自怜,自作聪明。
可不管权书迟什么样,有多伟大就连死亡都是任凭大火烧尽尸骨为阮湘禾遮掩性别秘密,有多无私明明在意得要命还是将自己这朵黑透了的莲花送回阮湘禾身边只为满足阮湘禾的心愿,燕杳杳都不会戳破。
她是依靠着阮湘禾对权书迟的误解而活着,她是依靠着阮湘禾对权书迟的无知而幸福。
她不会伟大而无私。
接过阮湘禾递过来的巾帕,燕杳杳蹙起的眉心带着一种可怜的哀戚,她对阮湘禾道:“驸马只是太心急,太想要得到殿下了,杳杳都懂。杳杳受得苦,也是怨杳杳自己没有福气,是这个命…”
“别这么说。”阮湘禾打断燕杳杳,“是我们的错,我们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他会替权书迟用尽全力补偿燕杳杳的,只期盼自己的诅咒不会灵验,只期盼权书迟造下的业债不会反噬她的灵魂,只求下辈子还能见上一见。
燕杳杳是驸马都尉的人选,是皇后一早就定下的。
即便中间出了点关于权书迟的插曲,但依旧有条不紊的按照计划进行着。
权书迟也与司马礼筹划投在哪位大人的门下,却突然得到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是由司马礼带来的。
“反贼池家的儿子尸首已经找到了,陛下打算将其吊在城门三日再碎掉喂狗。接下来是要有不小的热闹看了。”司马礼说完这话,就是叹了口气,“池砚也是个光风霁月的公子,与他的妻子乐善布施谁曾想,死后竟落得如此下场,世事无常啊。”
司马礼感叹造化弄人,池家当初也是世家大族,颇有清正之风。
但在如今权柄下移,党争不断的环境里守卫皇权难免力不从心。
于是结果就成了家破人亡,九族肃清,遗臭万年。
他年之后只有史料佐证,有的也只是反贼池家。
这怎么不令人唏嘘。
只是司马礼说完后,就见到权书迟的脸色苍白,“权兄,你怎么?”
权书迟咬紧牙关,怎么会这样。
大哥的尸身是被自己亲手刨土埋起来的,为什么会被挖出来?
不可能有人知道的…
池砚的尸身被拉了回来,上面还着泥土,伴着腐臭味在皇京的街上被围观着。
司马礼捂着鼻子,才看清,“还真是池砚。”
他曾远远见过池砚意气风发,一箭中十筹。
可这一次再见,也是远远的,不过成了一具人人见了都捂着鼻子走的尸体。
他想对权书迟絮叨两句自己的感慨,可是一探手却没有碰到人。
去哪儿了?
人影攒动中,只有一抹霜色身影,单薄而又瘦削在人群中不住拨弄,随着拉着尸体的车马走。
她的面色纸透,发间的霜色发带也随着她的动作,像一只白蝴蝶在人海里沉浮。
只有她一人在逆行,又是显眼的霜色,足以让楼上的人看清。
阮湘禾盯着那道人影,看着她脚步慌乱、努力拨开人群的模样。
看吧,权书迟是有在意的东西的。
为了这份在意,权书迟才会向上爬,不择手段的向上爬…
就像她每到荷花繁盛的时候,总会折荷独自一人去郊外一处为一座孤坟祭扫。
十年如一日,孤独而又不曾失约。
权书迟死后第二年,被阮骁冀带起怀疑。
阮湘禾才知道权书迟真正的名字——池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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