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奚琼溺死在奚水里。
送亲的轿子沉水前,她还在百无聊赖地数着盖头上金线的数量。
漫天河水涌过口鼻时滋味很不好受,新嫁娘的衣服繁琐复杂,更兼头上珠钗沉重,不好挣脱。
熟悉的感觉袭来时,她昏头昏脑的想起,几年前要是没和梁小公子学写字,和张铁牛去学凫水就好了。
于是她很好笑的生生溺死了。
堂室内
身着淡紫裙衫的秀美妇人正跪在蒲团上连连捻着佛珠,身前案中供着一座精美的玉雕佛像。
“夫!夫人!”
急急忙忙的小丫鬟跑了进来,满脸眼泪,连口气都喘不上来。
手中佛珠停下转动,那妇人睁开眼,心中猛然狂跳。
果不其然,这消息让她几乎昏死过去。
“小姐!小姐路上遇……遇着匪徒,掉进了河里……”丫鬟抹了一把泪,“老爷急急带人去寻,可到底是……”
雍容妇人面色煞白,佛珠从手中掉落,她摇摇欲坠,泪珠滚落,口中只念着,
“阿团……”
奚家姑娘在送亲途中遇了匪寇溺水而亡的事立马在奚地百姓中传开。
听闻平素讨人喜欢的奚姑娘遭此祸事,人人叹惋之余,有些人便不由得想起几年前另一个人来。
青梅竹马,本该是天作良缘。
只叹造化弄人。
……
破庙
腐朽房梁上突地出现一个身影,红色轻纱包裹,只露出一张苍白而诡异的面皮,妩媚眉眼低垂。
仔细看着,倒是个生的极好的女人。
呸,女鬼。
庙外月色正好,她轻卧在小小破庙的顶,向下看时如云的墨发就随同破庙漏进的月光一同散下,几乎要扫过底下人的鼻尖。
这样近的距离,哪怕轻微的痒意也足以让任何人有所警觉,而眼下这年轻小郎君虽然身着道袍,可见实力并不如何。
……
“小郎君——”
见人还是不醒,她便张了红唇不满娇呵道,生像哪家娇气的小娘子正在责怪不解风情的相好。
她心中喜悦,这样鲜嫩的皮肉啊,恰可解好一阵的馋。
只是一瞬间,这女人就出现在地下睡着那人身边。
而待她仔细瞧见月色下男人如玉的面貌,便再忍不住笑着裂开一张鲜艳的大嘴。
“醒来呀~你瞧瞧人家呀……”
女鬼心中狂喜,竟捡着个好货!
她再等不及,那映了鲜红蔻丹的长甲就朝青年面庞伸去。
看着是快要得手,只听咻的一声,却从旁急速地刺出四支雪白小剑,将女鬼的双手双足狠狠地贯穿!
直将女鬼劳劳钉在了对面倾颓的土墙上。
小剑发出嗡鸣,因着沾染邪物血液而爆发莹白光芒,直刺进女鬼眼里。她瞬间便觉阵阵刺痛灼烧,不由得嘶声尖叫起来。
不待她死命挣扎,却发现自四肢延至胸口处已经死死僵住,再动不了了。
……
月色朦胧,那躺着的青年理了理身上雪白衣袍缓慢站起身来。
身后月光恰由小窗倾泻,直映得这人容色姿态如月宫仙,和一旁形态惨烈的女鬼形成强烈对比。
他撑着一张漠然的脸皮看着她。
“你是何人!”
着了道的女鬼怒不可及,露出一副吃人的姿态,竟将那张巨大的嘴直直咧到耳后去了,鲜血淋漓。
她原以为是哪家年少不经事的胆大少爷,谁知是这样厉害人物。
此刻她一双眼睛已经不能视物,只在一片朦胧听见玉玦碰撞的清脆声响。
本该是悦耳的闲雅之音,此刻却是来夺命。
女鬼急促喘|息,却转念一想,将咧开的嘴收回,软了语气娇滴滴道,
“公子的玉很是……”
她暗道硬的不行来软的,就突感左臂的小剑被抽出,不待感到庆幸,胸口处传来的一阵剧痛却让她永远闭上嘴。
......
眼前鬼魂消散,只余一件艳丽的红裳曳地。
青年将雪剑收回,施以术法清洁,那剑便听话的融为一道白光慢慢消散融进他的眉心,化作眉间一点朱砂红痣。
破庙恢复来时清净,只余一点残破的帘幕翻转。
白袍青年跨过那土坎,见带起的微风将它卷起一点下落的弧度,他便稍稍停下,将之重新挂好。
此人迎月色出走,身影若山间孤松。
而观这头的破庙帘幕里,正飘着一个身着赤色嫁衣的少女。
她头上珠钗凌乱,衣服下摆也早已破烂,只丝丝连连般的挂着,看起来很是破落。
此刻她正捂着嘴哈了一声,双眸清亮叹道,
“差点以为被发现了。”
抚了抚空荡心口,她蹑手蹑脚跟上青年的步伐,飘在他身旁。
此时月光通明,这一人一鬼,一红一白,倒真像是那话本子里的风流故事。
……
这女子正是死去的奚琼,此事就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那一日天色大晴,死去的奚琼突然有了久违的意识。
她身体周身逐渐温暖起来,就像是在晒太阳。
因死后难得有这样的感受,她便很是惬意的仔细感受这股的来历不明的温暖。
虽然眼睛看不见,手也摸不着,但她就是肯定,那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是哪样一个晴天呢?
她回想自己短短一生所经历,那记忆最深刻的,竟然是一人如霜如雪的,爬几步山就喘得要死要活的大红脸。
于是她很自然地想起这个人来——她的小伙伴以及前定亲对象,梁小公子。
梁琢,她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也就记起这人可恶的行径。
后来回了京城,信也不来一封,想他后来更是做了大官娶了娇妻迎美妾彻底将她忘却了吧!
极其可恶,的亏自己死得早。
可她也能瞬间记起他的好来,毕竟能纠正她狗爬一样的字吧,也算大功一件。
梁琢其人,她想,年幼初见时还会被逗得脸颊羞红,越长大便越是冷淡,谁也不能激得动他半分。
怪不得他娘日日念叨不如去做道士。
不过他那张脸嘛,倒是很得姑娘喜欢。
这样想着,她便也记着了许多趣事,甚至差点笑得打滚。
如果她有手脚的话。
……
奚琼在一片混沌中失去了那种温暖,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处竹屋小榻。
突然能视物,她尚还看不太清楚,导致她还以为自己成了话本里借尸还魂的女鬼。
只是头脑混乱之际却听得身后愈发近的脚步,慌乱中她竟也顾不得动了,僵坐着看那人从背后直直穿过她走了,留个背影。
她皱眉,发现这背影透着点熟悉,而不过多时,这人背过手来竟然开始……解腰带?
哦豁,突然庆幸自己还是死的。
但是死了竟能有这种好事?
她混乱的想,却还是提线木偶似的手脚并用将自己换了个方位。
是的,为人的时候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成了鬼也是。
她正正对着竹屋的小窗,瞧见外头一片随风而动,翻涌的碧绿竹海,只觉心旷神怡,竟也忘了自己的死身,闭着眼平白感受起来。
她向来喜欢吹风,此刻听风也不错。
听了一会,而闻脚步声愈发近了,她便忍不住转头,恰恰撞进这人有些熟悉的眉眼。
——那一张玉白的脸,容色俊雅而眸色冷淡,观之真像个玉做的人。她看见这人一张俊秀的脸几乎落泪地回想,以至于眉间那一点朱砂红痣便显得这人天上地下绝对无二的姝丽。
想来是她最熟悉,俨然就是长大了的梁小公子。
只是将一身青衣换做白袍,也不再佩那长长的竹青发带,反是戴了个小小的白玉冠。
他身量也越发高了,以前他们一坐一站也不曾这样远。
怕是她死的太久了,见着故人才会这么恍然,以至于落泪。
奚琼睁着那双久未睁开的眼,明知他听不到,却也试着开口叫他。
他却果然没有反应,只伸出手穿过她右臂在竹榻上拾起一块什么东西,抬手就系在腰上。
她顺着看去,只见那一根红线系的玉玦,也是一样的熟悉。只因那本就是奚琼的东西,只不过不是红绳系着。
正是当年二人定亲交付的定亲礼。
他竟然还留着。
她怔愣之间看见他袍上晃动的竹影——今天仍然是大晴,窗子之外竹影簌簌阳光温暖,她无法感受,山风吹过,也直直地穿过这副鬼魂身体,什么感受也留不下。
她是真真正正死了的人,却在此刻觉得自己活着。
……
待梁琢系好玉玦,就朝屋外走去,她便莫名飞起来随他一起,恰恰落在他右手旁。
奚琼茫然飘着,就这样跟着他出了竹屋。
只见到屋外日光普照,飞鸟惊鹊,这样一副阳间的岁月!
叹她一个鬼魂,竟也能光天化日出现在人间吗?
她试图落地同他一样行走,发现果然不行,于是就不再纠结地飘着。
……
途中只见他穿这林子穿得十分熟悉,便不由对比起多年前这人爬山爬得双颊红红,站也站不稳的样子,果然又想笑了。
果然长大了身体就是好呐。
……
一个樵夫打扮的人恭恭敬敬的来接梁琢,叫他什么什么道长?她就惊讶地想,原来梁琢真的去做道士了。
还是有些意外的。
她随着他去到那个破庙,蹲守那只吃了好多人的女鬼。
女鬼倚在房梁上时,她确实很怕,所以缩成一团躲在帘幕后想着,如果梁琢打不过这个女鬼,她要怎么帮他呢?
既已经死了,总不能更坏了吧?
然后就是很残忍的场面了,她从没想过他能这样厉害,以至于杀一只厉害鬼是这样简单。
而后几天他好像就住在那间竹屋,除了帮助来人除鬼除妖,就不再下山。
这位曾经的梁小公子,现在的梁道长不断重复的一天也不过是起床,穿衣,到竹林之中溜达一圈,回来就打坐,睡觉。
雷打不动。
许是修了道,竟连饭也不用吃了。
只有一日晚归,是因为这人将竹林转了两圈,回来迟了。于是她也就随着他飘来飘去,将山中看了个遍,突然就觉这山势熟悉,才发现这本就是奚山。
只一点不像之前而已。
……
这样过了几天之后,奚琼却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只要她一摸他腰间那玉珏,自己意识就能更清楚一些,能够触着风雨,甚至能够落地行走。
她却也不敢摸多,一日触及个一两次。却也是时而失灵。
于是半月过去,当她已经可以拿起小桌旁的毛笔时,便想吓一吓这位总是冷冷静静的道士。
毕竟捉弄梁二公子确实是她尤其爱干的事。
适时梁琢正在打坐,她就坐在小桌旁,生疏地写字。
“呼~”姑娘叹了一口气,大功告成。
她好不容易写完,也不等墨汁干,便将宣纸直直挥向正坐着的那人。
......那纸张在距他一臂处就被截下,墨迹未干,一如从前一样沁他一手黑乎乎的墨。
不过他并不在乎,只颤抖的去拿那纸。
纸上只两行模糊的诗,他启唇去念,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大家评论!快来和老夫一起玩耍!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先秦·佚名《有女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