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无忧躺在雕花木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身下的锦被过于丝滑,触手绵软,让她有一种不真实的虚浮感。她翻转过身,望向室内夜明珠发出的淡雅柔光,呼出口浊气。
半眯在脚榻上的红柳闻声睁开了眼,她轻手挑开烟纱床幔,床上人肤白盛雪,一双杏眸宛若初生婴孩般清澈单纯,全然不似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俯身依在榻旁,“夫人,夜深了,睡不着吗?”
无忧眸色微闪,她坐起身子。
屋外疆风呼啸,可室内却宛若春日一般,终日里燃着银炭,一点也不冷。红柳上前将锦被小心翼翼的披拂到无忧身上,她虽不知无忧的来历,可将军吩咐好好照料之人,她心细做就是了,终归是错不了的。
无忧弯眸一笑,将红柳拉坐在身侧,“你不要忙活了,我不冷。”
红柳点点头,声音格外温柔,“夫人是有心事吗?”
无忧秀眉轻蹙,过往十七年中都不曾有今日这般忧愁,她抬起湿颥的眸子看向红柳问道,“你伺候在将军身旁多久了?”
红柳道:“前几日才被将军带进府里,奴婢是官婢,家中老爷落难,奴婢也被从京师发配北疆。”
无忧点点头,犹豫着问,“红柳,你在京师时可曾听说过大将军?他,他家中应是娶妻了的。”她伸出指尖双双戳动着,有些烦躁。
大宝曾提起过谪仙,讲他已是有妻有子。谪仙纵然是好的,相貌俊俏,身份贵重,又于她有救命之恩。可为人侍妾确是无忧从未想过的事,况师父去时的惨状与教诲她早已铭记于心。但是自由肆意,误入世家,这两样东西从明日起,也均会离她愈加遥远,毕竟明日无忧就要消失于这个世上,余下的仅是苏姑娘而已。
无忧轻咬住樱唇,她头疼的紧。自己这是什么命啊,非要逞一时之能做什么?这下好了吧,与人为妾,还是那样出身的男人,怕不是这辈子都要夹着尾巴过日子了。她好想抽自己一巴掌,让你手欠,让你整天惹祸。
红柳看出无忧一脸的郁色,她上前抓住无忧的双手,轻声安抚,“奴婢之前虽未伺候过将军,可也是曾听人讲过,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京中仅有一位正妻,大夫人是宰相滴亲的孙女,是个端庄贤淑的性子。夫人莫怕,将军待您非比寻常,抬您做贵妾,您”
她望向一脸纯真之态的无忧,语气稍顿,转瞬又面容带笑道,“您只要安心侍候好将军,来日生下一男半女,这辈子也定然能安稳无忧。”
无忧眸光暗淡,扯出一抹僵笑。她又不傻,这高宅大院如若真的那么简单,她的师父苏念也不会只身远走边疆落了个那样的死法。与人为妾,怕是一辈子要备受磋磨吧。
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重要之事是要抱紧谪仙这根大腿好好活下去,其他的事儿以后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不成,她也学师父一走了之,海阔天空,她又有酿酒早饭的手艺,终归是饿不死的。
无忧暗戳戳的想着,心中郁结也终算将将放下,她松开红柳的双手,往榻里滚去,将整个身子蜷缩进被中,小小的一团。
红柳摇头笑笑,还是个孩子心性儿。她上前替无忧将被角揶好,俏声落下床幔,也浅浅睡去。
时值初冬,风雪频繁之季,一夜疆风,竟洋洋洒洒带来了边疆第二场大雪。
昨夜心绪不宁睡得颇晚,无忧醒来时已至辰时。她睁开双眼看着满榻的丝帛,才想起从今日起她便只能是苏姑娘,将军府的二夫人了。无忧伸出双手揉搓面颊为自己打气,不管怎么样,要好好活下去呀
无忧翻身下榻,走到桌前倒杯茶润润喉咙,水是冷的,晨间还未来得及换。
红柳听到室内的动静,端着洗漱的脸盆,笑盈盈的走进来,“夫人,外面落了好大的雪,足足有到小腿呢。”京中虽也下雪,但极少像北疆这般大,红柳觉着惊奇。
“才初冬,隆冬时会落得更大些。”无忧弯动起眉眼,状似月牙。
夫人没有了昨日的颓疲,眉眼似乎更娇柔了些。
红柳眼中带笑,将脸盆放在架上,搅了帕子细细为无忧擦着脸:“夫人今日心情似乎不错。”
无忧轻按住红柳的手,接过帕子自己梳洗起来,她自己洒脱惯了,不习惯身边有人伺候。
“将军救下我的命,能活着当然要好好的活。”
她放下手中锦帕,“将军呢?”
红柳道:“将军天还未亮便去军中了,还留下话儿要奴婢好好照料夫人。”她转转眼珠,将军的原话可不是这样讲的,他说要她随身看好夫人,今儿街上乱,莫要让她摸出去惹乱子。若让夫人摸了出去,那她这个贴身婢女也不要当了。红柳忆起宋燎恩讲话时那冷若冰霜的脸,小腿止不住的发颤,那样芝兰玉树的一张面皮,却莫名让人怕的紧。
“哦,”无忧点点头,“红柳姐姐,我今儿能出去吗?”大宝那里不知什么情况,也不知道青苗有没有被吓到,还有那替身死囚,她心里总归是有些歉意。
红柳手指略僵,将军的话没错,还真是要跑。
她将无忧按坐在妆椅前,“将军说今儿街上乱,夫人还是莫要出去了。”
她拿起玉梳为无忧上妆鬓发,仔细的梳了一个发髻,又从钗匣里寻出一只珍珠碧玉步摇来,斜插进髻儿中,“这些都是将军昨日命奴婢一早儿备下好,将军还是极疼爱夫人的。”
无忧翘翘嘴角没有说话,她抬眸望向镜中自己的倒影儿,杏眸桃腮,髻中的流苏摇摇晃晃,麻烦的紧。他和她才认识几天啊,疼爱这话讲出来她自己都不相信,头疼的很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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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般的大雪依旧在洋洋洒洒下着,已近膝,却丝毫不见停歇。一辆牛车缓缓行在长街上,车轮碾过落雪,发出‘吱呀吱呀’刺耳的声响。
几个狱头身披蓑衣走在车旁,深厚的积雪早已阴湿靴面。一胖狱卒抬眼瞧看眼囚牢中头戴枷锁的女人,忍不住唾骂了一声,“死也不找个好日子。”
那女人扭扭身子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头上套着黑布也看不清面容。
胖狱卒快步赶上行在前面的詹青,粗声粗气“詹头儿,你说这郡守大人也忒不会体恤咱,大冷的天非要咱来这菜市口斩人。”
詹青肃声道:“郡守的事儿咱还是不要知会的好,动作麻利些,办好差事。”
几人不再言语,继续顶着风雪向前行去。
大约半个时辰便到了地方,因着落雪,平日里人来人往的菜市口此时也仅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胖狱头将女人从牢车中拖拽出来,地面过于湿滑,女人摔了一跤,面上的黑布有些松散了。
“晦气,”胖狱头将她扶起,拉紧遮面黑布,詹头儿特意叮嘱过,这女人在牢狱中被啃掉了半张面皮,黑布掉下来,岂不是要吓死个人。
午时三刻,刽子手手持鬼头大刀,手起刀落,女人的头颅就犹如蹴鞠般滚出去老远,地面落雪被鲜红染尽,空气之挥之不去的甜腥气。
詹青剑眸凛冽,于飞雪之中看不清神色,他挥挥手,身后几人便匆匆上前将女尸抬起,放在牛车上,草席一卷丢到城外乱葬岗。
“吱吱呀呀”几人来去匆匆,仅留下满地腥臭的血迹,在一片皑皑白雪中霎是刺眼。
落雪愈加大了起来,伴着刺骨的冷风,让人睁不开眼。街上的三两行人,此刻早已消失不见,大冷的天儿,谁都不愿出来,命如草芥的边疆,死了一个人似谁也不会去在意,毕竟北疆苦寒,能活下去已不是易事。
小猴子隐身在巷口,他看着满地的血迹,晕红了眼眶:“哥,忧娘就这样死了吗?”
斜靠在墙角的欣长身影闻言动了动身,玄色短打皆被落雪覆尽,仅仅一日,原本略显稚气的面庞却生生瘦掉一圈,棱角越发分明,已有了男人的刚毅。
大宝舔舔干涸起皮的嘴唇,声音沙哑到:“莫哭。”
那日被宋燎恩吓乱阵脚,逃回破庙中他悲愤交加。这一夜里他脑中一会是谢府百余口人皆被屠尽后冲天的火光,一会儿是娘亲去时的形容枯槁,一会儿又是无忧的弯月眉眼,一幕幕,如洪荒野兽般折磨他,撕扯他,痛不欲生,无尽无休。痛苦煎熬之际,他似乎明白了,躲避不是办法,唯有登上顶端才能护着他所想要的一切。
天还未亮,他就蹲守在菜市口,若宋燎恩言而无信,他便劫走无忧又何妨,凭他的一身功夫应付几个官差倒是绰绰有余。可那宋燎恩却救下了无忧,死囚跌下囚车时摔掉脚上的绣鞋,衣裳绣鞋皆是无忧的没错,可那双小脚却不是忧娘所有。
大宝打落额前的雪花,露出猩红的眸子来。宋燎恩此举耐人寻味,他不信那宋大将军竟有如此好的心肠。威胁也好,压迫也罢,管他是什么,他要一步一步向上爬,直至能夺回心中所缺方止。
“猴子,打今儿起咱们不回破庙了,”大宝眸色深沉,“我叫谢子实,你以后便同我姓,叫谢睿。”
“哥,你?”
大宝搭住猴子的肩背,嘴角一列:“哥带你混出个人样儿。”
风雪愈烈,掩住远处之人的背影,那背影如少年又似青年,欣长,坚毅。
春香阁
亦瑶身形松散,软软的歪在美人榻,纤弱无骨的手把玩着那根赤金珍珠流苏簪,她朱唇轻启“哪来的?”
榻下龟公瑟缩个身子,“打死碧若那贱人从囚车上跌下时掉出个布包,我捡来一瞧,便是这东西。”
亦瑶丢给龟公几枚银锞子,“行了,你退下吧。”
龟公得了银子,笑呵呵的走掉了。
亦瑶美眸轻晃,甩手将钗子丢回妆匣里,被大将军带走的钗子出现在死囚身上,哧,这其中也不知是怎的个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