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泠,透过半扇铁窗映射进逼仄的牢房,明晃晃的一小片却依旧照不亮牢内的昏暗。几盏油封闪着微弱的光,被风一吹,湮灭了大半。整个牢狱的味道极其古怪,似是雨后的潮湿加上早已干涸的血腥,酸臭,糜烂,而又腐朽。无忧团坐在一片枯草之上,身上的袄裙早已在跌撞中磨破,露出内里雪白的棉花来,她伸出手覆在膝上,巴掌大的小脸顿时纠结成一团,“嘶,真是疼啊。”无忧咬牙倒抽一口凉气,怕不是真摔破了。她倚靠住碗口粗的监栏紧缩起身子,觑着牢房内昂成群结队的老鼠出神。
今日被那凶神恶煞的衙役抓来时她还颇为惊恐,衙役随口一句草菅人命的罪名足足令无忧吓破半个胆。在被带进地牢的路上,她甚至都想到了午时三刻自己那精巧的脑瓜儿被刽子手一刀砍去,血洒菜市口场景儿。无忧叹出一口浊气,自己要是真的死了,家里那头老黄牛怕是没人会管了吧,毕竟它又老又能吃脾气还暴躁。大宝,大哥他们也定会为她伤心的吧,还有翠苗,原就快生了,今日之事莫要惊到胎气才好。无忧又叹了口气,怎得就闹出人命了呢?
时已至后夜,间或有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里吹进来,摩擦出\"呜...呜...\"的惨叫声,似是沉睡经年的冤魂厉鬼。冬夜的风格外凄冷,牢狱中又没有可供取暖的火盆,无忧哆嗦着将自己瑟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抬起湿颥的杏眼,穿过铁窗望向空中那轮孤月,明日堂审,又该是个何种场景?
寒风吹乱乌发,发丝肆意扭动着,将隐在火光下的半幅面孔彻底遮住,只余出两只清冷的俊眸,粹着冰凉的寒气。大宝身着黑色短打挺身藏匿在郡守府外的阴森小巷里,他身旁的马儿踢踏着蹄子打了响鼻吐出阵阵白雾。大宝抚摸马儿的脖颈,安抚住它的躁乱,眸光如鹰般射出阵阵杀气,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今日之事颇为古怪,当他抵至北疆军营地时却发现与陈庆相熟的守卫均被调了职,执岗的是一群面生白甲军士,他上前百般嘱托请求通报陈庆都被冷硬拒绝,甚至动用银钱对方也是丝毫不为所动。他自爆目标大剌剌出现在军营前这么久他不信营内之人丝毫不知,若那人真是冲他而来应该早已将他擒入帐内才是,与那人的性格甚至一枪杀了他也不为过。
大宝拂手摸过冰凉的颈项,嘲讽般嗤笑一声:“谕旨追杀之人,这颗头颅送上眼前你却不见。偏偏一个无名女辈,你到底是要如何?”
“宝哥...你这是怎么了?”小猴子搅紧指头,眼前的大宝让他觉着无比陌生,他与大宝相识有五载,可面前的大宝他却突然不识得。
大宝放下手掌,嘴角扯出一抹柔和的笑,道:\"无事,我只是有些担心忧娘,孩子们今日可探听到什么消息?\"
小猴子咕噜起一双大眼,熟悉的声调再次入耳他这才稍稍安心,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了,“宝哥,街上都传言忧娘是活活将人打死才入的狱,”他声音略有哽咽,“忧娘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会打死人呢”
大宝按住小猴子抽噎抖动的双肩,说:“莫哭,事情还未定。今日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小猴了转转眼珠,又道:“喜子说有人看到那个红衣将军正午出了城门。”
大宝呼吸一滞,颜济!半响,他楼住小猴子瘦弱的臂膀,嘶哑着声音“猴子,有些事哥现在还不能确定。哥在破庙里还藏了些银子,若是真有什么事,你带着他们赶快跑,离开这边疆越远越好。”
小猴子慌乱抓住大宝的手臂,他曾是个孤儿因着身体瘦弱在街上连一口饭都抢不到,差点饿死在冬夜的街头,是大宝发现他,给他吃穿救了他的命,更是将他当弟弟一样爱护。猴子红了眼眶,道:“宝哥,猴子跟在你身边已经有五年,我知道你不是个普通人,你莫要讲。银子的事我去告诉喜子,是生是死猴子我这辈子都追随你。”
大宝沉重的呼了口气,修长的手指陷入猴子的皮肉中。他用额头蓦然抵住猴子,凝视住猴子的眼睛,“好兄弟,若这次无事哥定然要你过上好日子。”
猴子咧嘴一笑,“顿顿吃红烧肉?”
“出息,”大宝笑骂着,他松开猴子,“你快回去仔细安排下庙里,我在这再盯会。”
“成,哥你也要注意安危。”看大宝点头应了,猴子才转过身一溜烟隐匿在黑夜里。
北疆的后夜,寒风如刀般刺破单薄短打生生刻在皮肉上,大宝似是毫无痛觉屹立在冷风中一动不动。
月落霞出,天边泛起丝丝鱼肚白,大宝抬手抹掉长睫上凝结的冷霜,寡白的面上毫无血色,微暗的唇更是泛起青紫。他已于寒风中站了一夜,黑色短打甚至已结出片片冰霜。“哒..哒..”空无一人的长街响起马蹄奔走声,于清晨里甚是刺耳。大宝眯眼瞧向大步而来的白马,他挺直脊背,挪动起僵直的腿脚斜靠在马上借着一点子力气。
宋燎恩一身精白常服端坐于马上,他面容平淡扫过挺身而站的大宝,声音毫无一丝波澜:“昨日大闹营地的是你?”
“是。”
“为何?”
“寻陈庆,救忧娘。”大宝一双眼眸正视宋燎恩,铿锵有力道。
宋燎恩不语,他俯眼扫过面前的少年人,星眸剑眉,略深的唇色似是与记忆中的某一处不谋而合,他垂落眼睑,道:“你走吧,忧娘我来救。”
本做好赴死的决心他却没认出自己。大宝握紧手掌压抑住内心的滔天咆哮,若此事不是因他那到底是为何?若说是恰巧他断然是不相信的。大宝喉咙滚动,因激动而稍尖着嗓音问:“你为何要救她?”
宋燎恩收起软鞭跨下马背,他伸掌覆住大宝并不算宽阔的肩膀,温润着面容道:“睡过我的榻,受了我的簪,”他又抬手拍落大宝肩上的一只枯叶,俯身于耳,轻声说“人死如灯灭,暗夜里活着才不会被恶鬼割了头去。”
大宝眼眸急剧收缩,身形也抑制不住的轻抖,他猛然抬起眼,抖动起嘴唇,哆嗦着张开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走。”宋燎恩嘴角带笑一对梨涡渐显,似是慈悲的面容状如神佛。
大宝紧拽马颈才堪堪稳住身形,他低头不语,良久才抬眸,道“忧娘要活下来。”宋燎恩微微颔首,大宝这才踉跄着腿脚翻身上马,一骑红尘,飞奔而去。
错金螭兽香炉中燃着雅致的檀香,宋燎恩高坐于红木镂花圈椅中,他手持一套描金汝窑茶碗,碗中的老仙银针在茶水里此起彼伏,他轻手刮动着茶盖袅袅茶香随着水汽飘出,宋燎恩轻嗅了口茶香,笑着称赞:“郡守大人这茶甚是甘香。”
那郡守佝偻腰身,揉搓起双手,满脸堆着笑:“将军谬赞了,这粗茶能入了将军的眼也是它的福气。”
宋燎恩呵呵一笑,放下茶碗,“郡守大人莫要多想,宋某人今日来也是有事相求。”他伸手指指身侧的椅子,“坐下讲话。”
郡守惴惴不安的爬上圈椅,他两耳垂肩,瑟缩道:“将军所谓何事?”
宋燎恩瞟看一眼噤若寒蝉的郡守,温声说:“大人莫要担忧,不过是宋某妾室的一些小事,”他语气一顿,“宋某妾室昨日似是在花街与人发生龃龉,她年幼顽皮一时失手也是有的,还望郡守能给宋某个薄面。”
郡守偷偷觑着面前这芝兰玉树的大将军,暗捏一把冷汗。那苏念的好徒弟何时就成了这大将军的妾室?这边城的哪个人不知道那是个百年不遇的女登徒子,就连他的嫡子沈肆也是被她当街羞辱过的,未曾出阁就抛头露面不说,还成日里追在俊俏相公屁.股后头嚷叫着摸摸小脸,撵的那些相公就像被野狗追的兔子,一脚蹦出老远,这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呦。
郡守摸摸鼻子,讪讪道:“将军所讲是哪沽酒的忧娘?”
“正是,”宋燎恩斜视过郡守,“听大人这语气,似是与我那妾室相熟?”
郡守忙挥手,“不不,下官只是与她那故去的师父有过些许情分,那忧娘,”他匆忙扫过宋燎恩,“那忧娘是个好女子。”他挖空心思也寻不到一个词来描述那无忧,许是这京中贵人颇有些不同,那种女子,郡守咬紧后槽牙,不管怎样,嫁出去就好。大将军神武,为这边疆百姓又做了件大事。
“将军,那被打之人昨日已死,这忧娘已..”
宋燎恩漫不经心道:“此事我已为大人想个了两全的法子,”他轻招手,郡守附耳倾听。
待话讲完,郡守起身拱手就是一礼:“将军所言之事下官定会料理妥帖。”
宋燎恩含笑道:“有劳大人了,已叨扰大人多时,宋某告辞。”
郡守连忙阔步追上直至将人送出府门一颗心才稍稍落地,他挑袖擦拭掉鼻头沁出的汗珠儿,重重出了口气,一个妓子的婢女而已死就死吧,那美人儿的眼泪怎抵得上头上的乌纱重。郡守收起面上的惧意依旧是那副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模样,他招手唤来衙役,仔细叮嘱一番待那衙役将所述之事铭记于心这才挥手命其去办。那郡守耷拉着三角眼皮,低嗤一声:“这苏念宁死不做妾,可她这徒弟倒好,硬是招惹了个皇亲国戚,啧啧,天道轮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