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芫娘愣了愣,不由得朝陆怀熠仔细打量过去。

银票面值不大,五两一张。因着便于兑帐,故而赌坊之中常常可以见到。

然而即便这银票比起大银号中动辄百两的面值的兑银不多,一张也足够芫娘半年的开销。

芫娘和翠翠满眼诧异:“你明明被鸿运坊的人追得到处逃命?哪来的这么多钱?”

陆怀熠哂然一笑。

最高级的出千,往往只需要通过最简单的方式。

“这天底下出千的方法千千万万,又不是只有他鸿运坊才会。给骰子灌水银那点伎俩,蠢得搬不上台面。”

“既然跑都已经跑了这么远,出门前不顺点辛苦钱,那是不是太吃亏了?”

芫娘却不全然信他。

她皱起眉头:“你果真肯帮我们?为什么?”

“我又没说要白帮,自然是有条件在前。”陆怀熠看了看翠翠,又看了看芫娘,随即不动声色地搓起半摞银票。

整日被锦衣卫的那些同僚盯着,别提有多烦人了。

“反正我在客栈也早就住腻歪了,正想出来租个院子。”

芫娘听着他的言语,一时之间竟觉得他手里头那满是桐油臭气的银票,忽然就散发出了圣洁的暖光。

她咬咬牙,连忙将视线从那沓银票上头挪开:“你有什么条件?”

陆怀熠从善如流地应声:“我要在香海留一段时日,在我离开香海之前,每日饭食,你做,我若有吩咐,你也得随叫随办。”

“哦,还有,那院子和一应起居,你得打理干净。”陆怀熠眼角堆上几分得意的弧度,拿着银票百无聊赖得当扇子轻扇几下。

“当然,钱,我可以出。”

芫娘皱了皱眉。

他拿她当丫鬟使了?

这除过签张卖身契,她跟伺候他的下人也差不离了什么。

奈何事到如今,他那“钱,我可以出”几个字,实在是太有诱惑力。

钱能治百病,消百灾,能让她不至于露宿街头,能让翠翠不向狗春儿献媚讨好。

更何况,她不至于像从前摆摊求生,可以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再去找她的玉环。

芫娘稍加犹豫:“可我不能一直留在香海,你这头可有时限?”

陆怀熠略作思索:“或许旬月,又或许一月,反正不会多个三个月去。”

老头虽生他的气,可早晚得召他回京,他在香海自然不至于停留太久。

芫娘听到这,便利索点下头。

“好,我答应,你也要说话要算数。”

陆怀熠嗤笑一声,随即将半叠银票推到翠翠和芫娘面前:“那就这么定了。”

香海县城不大,白玉巷在县城里更算不上什么寸土寸金的地段,在这周遭买间连屋带院儿的宅子,所费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

陆怀熠那半沓票子,足以毫不费力地买下一个四合院,捎带着街外头的两间门面,还够把屋子里头一应置办得齐齐整整。

有红芍和翠翠跟着忙前忙后,芫娘午后便搬进了那大宅外头的门面。

这门面不大,前头临街,后头可以居住,整体紧紧凑凑,但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算是芫娘往常送饭,也不必再提着食盒走街串巷,只消拐个弯,便能到这宅院的正门。

这里入夜不会有人来来往往,更没有动不动映过的火光。

足以令芫娘睡上一个先前算得上奢侈的囫囵觉。

故而即便这屋子里乱七八糟,芫娘却半点也不抱怨,只是埋头打理。

待到傍晚打理到妥妥帖帖,她甚至还从屋子的杂物里头拣出一本《三字经》来。

芫娘望着手中旧书,忍不住喜上眉梢。

先前她整日忙得在灶台前头打转,闲暇时即便翻一翻姜禄的旧书,都会被姜禄毫不留情地驳斥。

如果她也识字,那就不会认不得姜禄的假账本,更不会被姜禄次次都用这由头讥讽嘲笑。

她太想认字了。

一边是终于得以安顿的喜悦,另一边是意料之外的书籍。

即便是入夜该到了就寝的时辰,芫娘还借着月光将这《三字经》翻了又翻。

哪怕是闭上眼睛,芫娘都忍不住勾起嘴角偷笑。

也不知是翻了多久,芫娘才终于顺着漆黑夜色感觉到丝丝缕缕的朦胧睡意。

她怕耽搁明日再送早饭,只好阖住眼入睡。

屋子里静静的,就连屋外也因着宵禁的缘故几无杂声。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久到芫娘已然快要安然入睡,一声记忆中温柔亲切的嗓音,才忽然从她身旁传来。

“囡囡。”

“听话,让娘抱一抱。”

芫娘侧目,便见床边多出一个妇人的身影。妇人轻抚过她的额角,随即轻轻叹下一口气。

“来,快把药吃了。”

“等吃完了药,让你爹爹给你拿虎眼窝丝糖吃。”

虎眼窝丝糖,芫娘愣了愣。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再听见过这名字了,可她记得,那糖稀罕,不同于其他的草草一包,这糖往常都盛放在精致的锦盒里头。

虎眼窝丝糖尝起来甜糯酥软,色如琥珀,还有花生和果仁层层叠叠在其中裹挟无数,含着便是满口生津,香气异常。

不管吃了多苦的药,只要吃一块虎眼窝丝糖,那苦味便能烟消云散,少有孩童不为之留恋。

芫娘记得,她小时候是爱吃那糖的。

她蹙起眉头,忍不住又往床头瞧过去。

年轻的妇人说话又轻又柔,好像有操不完的心。

她穿的富贵,虽只是一条玉色的澜裙和一件白色的对襟短袄,却俨然都是上等的面料。就连她的梁髻也打理得整整齐齐,髻边还坠着通草花,和香海妇人们喜欢用裹巾包住头发一点都不像。

可芫娘眼前却好似翳着层霜一般,怎么也瞧不清她的模样。

芫娘对着这熟悉的景象心下着急,又使劲眨了眨眼,想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却只见得周遭越来越模糊,最终骤然间化作轻烟,随风飘然散去。

她想去抓住,最终也只是扑了个空。

眼前的尘烟四下流转,很快又汇集在一处,重新聚成人形。

芫娘滞了滞,不由得再朝着那人影望去。

那好似是个男孩。

男孩探着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他笑眯眯瞧向芫娘道:“我今日写了五个大楷,各个都被爹爹画红圈。”

“好囡囡,你等哥哥往后每天都多学一个字,过些时日便也教你写,咱们就能一起背唐诗,念宋词了。爹爹都答应了,等你长得再比桌子高些,他就买一支天底下最好看的紫毫给你。”

“囡囡听话,仔细养病,哥哥过几日就去街上给你买个大滚灯。囡囡最喜欢什么颜色?就画海错图的好不好?要画潜龙鲨,还要画大红虾和手掌螺,可漂亮了。”

“谁要是再敢抢你的灯,哥哥就去打他。”

……

芫娘一怔,霎时之间好似想起了什么。

她鼻头微酸,眼前紧跟着便越发模糊起来。

等她再抬起头来,周围什么人也不见了。

只有月光拢着床前的小窗,在地上撒下一片淡青的菱格花影。

可窗外却仍旧氤氲着断断续续的轻声交谈。

“点心用时花入馅,每年暮春才有,从前夫人最是喜爱,如今却怎么一口也不肯吃了?”

“我不吃点心,我不吃……我宁可替囡囡吃了那些苦药。这么多年,什么方子都吃了,什么法子都试了,别人家都能好,为什么就是咱们家的囡囡不见好。”

“老天爷要是觉得咱们家有什么罪业,就罚在我身上好了,不要罚我们的囡囡,她还那么小,为什么偏让她受这样的罪……”

“夫人安心,夫人莫急。”

“我拿祖传那印章去给囡囡打个玉环戴,我听人家说,寻常人家都用个锁儿环儿给孩子戴上,能把身子弱的孩子套住锁住,这般就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了。”

“那章可是祖传之宝,莫说先人怪罪,单是老爷这般的出身,先前一贯立人为本无惧天地,根本不信这些坊里民间的扰耳传闻,如今怎么竟也……”

窗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从前未成家立业,不知忧儿之心。”

“这孩子自幼体弱多病,这么多年想要去看次梅花,我们都怕她临雪受风,不让她如愿。旁人家女儿都要到处玩的年纪,这孩子却连生人也没见过几个,只能眼巴巴趴在窗子边上到处望,我每每想起那场景,心中就不是滋味。”

“只要咱们囡囡往后能平平安安,你我这做父母的,又有什么是不能试的呢?”

芫娘怔了怔,思绪仿佛在倾刻间回归进脑海。

她猛然间意识到窗外站的人是谁。

芫娘瞬时在一片惊错中睁开眼,却只见眼前的窗杦和两抹熟悉的身影越飘越远,随着她沉下去的声音,最后彻底归于无边无际的夜色。

这一次,她什么也抓不到了。

月光映着床头的《三字经》,将那翻开扉页上细细密密的小字照得发亮。

芫娘愣了好半晌,终于发觉,方才是做了个梦。

夜已经深了。

这屋子里空空荡荡,她身边没有汤药,没有笑颜和蔼的娘亲,没有温声细语的爹爹,也没有答应买画着海错图滚灯给她的哥哥,只有望不见边的夜色。

与她相伴的,唯有挥之不去的孤寂。

“娘……”芫娘吟出了唇边剩下的半个字,终于缓缓抱住膝头,蜷缩在床上低声呜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阳媛亲亲投喂营养液~

虎眼窝丝糖要配着阳媛亲亲的营养液一起吃才更美味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