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兴朝听从宋云今的吩咐,把车开到前面的十字路口,绕着绿植蓊郁的环岛转了个圈,又沿着来路开回到空荡荡的公交站台。
天已经黑透,这条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屈指可数。
一辆车牌尾号三个9的黑色别克商务车缓缓停稳在路边,车门打开,下来一个撑着伞的人。
迟渡孤身坐在漆成绿色的塑料长凳上,两条长腿很随意地岔开,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无力地垂下,上半身伏低,脑袋埋得很深,任由雨水零落,浇湿全身。
和初见时一样,他穿着淮枫的校服,很好辨认。
雨水沿着湿透的衬衫,自线条宽阔平直的肩膀滑下手臂,汇聚到他的指尖,最终在重力的影响下,一点一滴往下坠落。
他的身后,远处高楼的灯火密集如繁星,星星点点的微光在夜海般的瓢泼大雨中载浮载沉,像金色的渔火,即将消逝在无边的风浪之中。
烟火人间的市井气息和鼎沸人声都远离他而去,浩瀚深邃风摇雨坠的天穹下,这个没有公交车停靠的偏僻站台,是被全世界遗忘的角落。
他坐在那里,像是不堪重负,被雨压得躬下身去。
大滴大滴的雨珠击打在地面上,腾起白茫茫的水雾,又像是透明的茧。一种消极颓丧的负面情绪,无形中将他从头到脚严密地包裹起来,往内心无底的悬崖下拖拽。
如同山洪崩泻,洪流源源不断往低处奔涌,汇聚成深不见底的漩涡。
所有情绪争先恐后地从身体里漫溢出来,他周身环绕着的冷峻的低气压,令靠近他的人都不禁觉出一股刺骨锋利的寒意。
他坐在雨中一动不动,直到感觉到这兜头而下的窒息的大雨戛然而止。
他湿漉漉的眼睫微颤,旋即抬起。
酸麻的颈骨像是久不上润滑油生锈的锁链,光是一个抬头的动作都有些吃力。
伞下是一张普普通通没什么记忆点的中年男人的脸。
对方举着伞,伞面倾斜,遮到了他的头顶。
他以为是开车路过此地,不忍见他淋雨的好心大叔,刚想道声谢,说一句“没关系”。
视线一晃,迟渡忽然注意到撑开在他头顶的黑色半弧形伞面,高级防水面料有着丝绸般柔滑的质感和细闪珠光,以及伞面下等距间隔开的二十四根银色伞骨。
和他之前在警察局门口收到的一把伞一模一样。
目光绕过撑伞人,往大叔身后看去。
街边,正对着他的车后座的窗户降下一点,只露出车中人一双沉静而温柔的眼睛。
她微微侧首,茶色玻璃后淡如水影的眼神,似睨非睨地朝他瞥来一眼,语气无波无澜:“你好像真的没有下雨天出门带伞的习惯。”
目光与她撞上的那一瞬,迟渡产生了片刻的恍惚,眼睛不受控地眨了眨,凝在眼睫上的雨珠顺势落进瞳中,导致有些刺痛。
他快速低下头,单手遮住眼,复又眨了几下,缓解那阵突如其来的刺痛感。
再移开手时,前面本想对司机大叔说“没关系”,让他一个人待在这里就好,却在看见她的一刻,念头发生了转变。
宋云今眼中的他黑发潮湿凌乱,神色有点懵,眼睛晶亮,可能因为进了雨水揉过,眼尾揉红了一片,看着可怜兮兮的,像极了雨天被人丢弃在路边的小动物。
少年的眼神里写满了怅然若失的迷惘,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空气莫名变得凝固,路边的水坑不着痕迹地反着街灯的光芒,雨声同海浪声一样喧嚣,伞檐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来,他的耳边却变得好安静。
屏气凝神等待着她给他一个回应。
他等了很久,久到几乎灰了心,以为她打算留把伞给他就走,失落地再度低下头去。
她却在这个时候,把车窗又降下了一点,两根白玉无瑕的细长手指探了出来,落在玻璃边缘,叩了叩车窗,引起他的注意。
“笃笃”两下敲窗的声音。
听到动静,他立马抬起头来。
在他的配合之下,这个动作确实有那么点逗小狗的意味。
隔着模糊晃动的雨帘,他看不太清她的脸,但她的话语清晰地传到他耳边。
令他搭在膝头悬空垂下的指尖,骤然捏紧。
她声音柔婉,像是春天和煦的风吹过山林树梢,吹得他的心也跟着摇摆怦然:“那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宋云今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只是为了等一辆公交,傻到在露天的站台淋雨。
她熟悉这片街区,马路是新铺的沥青,周边都还在开发,沿街高高矗立的彩钢围栏后,是一片砂石狼藉的建筑工地。
这里在顺应旧城改造计划,被推土机铲平之前,原是一片金黄灿烂的油菜花海覆盖的农田。
因为还待开发,这条街上只有一条公交环线,这个时间,唯一的一班公交早就停运了。
他绝无可能是在此冒雨等公交。
她无意去揭露别人的伤心事,且私心以为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半是和家里赌气出走,也没什么新鲜的原因了。
迟渡上车后,他们一左一右,分别坐在后排两侧靠窗的位置。
他们中间留下的宽敞空间,再坐下两个人都绰绰有余。
车里一时安静下来,连同开车的司机,谁都没有出声。
宋云今恢复到了接他上车之前单手托腮、望向窗外的姿势,只是飘忽游移的眼神,不知不觉就定格在了玻璃反光映出的身侧之人的倒影上。
他的影子直得像一把尺。
坐姿很拘谨,脊背僵直,束手束脚,衬衫下摆湿到滴水,他用双手紧紧攥着,不让雨水下渗,沾湿车里铺的手工编织地垫。
可是这样的小心翼翼也是无济于事,两条笔直裤管避免不了地往下滴着水。
宋云今体质特殊,怕冷又怕热,因此配合冬夏,每到一季,车里无论暖气或冷气都打得很足。
此时此刻,车厢内连呼吸都有一股沁凉的类似舌下含着薄荷叶的清冽味道。
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干的地方,又对着出风口,可想而知会有多冷。
宋云今余光瞥见他正襟危坐的同时,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于是扬手一挥,将盖在自己膝盖上的一条薄薄的羊绒毯扔了过去。
这一下扔得准,恰好扔在他的肩膀上。
少年被这突兀的举动惊动,转头望了过来。
车子开过商贸中心,街道两旁繁华交错的霓虹穿透车窗照进来,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他的脸浸没在不甚明朗的光影里,依旧英俊完美到无可挑剔。
上车后,他顺手把额前的湿发全部捋了上去,整张脸没有一点遮挡地露了出来,浓黑如鸦翅的眉,长密的睫毛,高挺的鼻,还有略显苍白的唇。
淋了这么久的雨,他身上也不见丝毫的狼狈和羸弱感。沾着细小水珠的濡湿的五官反而有种锋芒逼人的锐利英气,使人联想到冬日晨雾里破开如丝如雾烟雨的刀光剑影。
灰湖绿的羊绒毯触感极柔软,绣工精巧,边沿金银丝线密匝的花枝鸟雀栩栩如生,富丽堂皇的颜色绣样,将他天生清贵的面容映衬得更加冶艳无双。
迟渡见她侧对着自己,望向窗外若无其事的侧脸,好像这张毯子不是她扔过来的,而是自己长了腿跑过来的一样。
他识趣地没有打扰她,默默接下了她的好意。
半小时后,汽车驶入凤鸣山庄的私人别墅区。
宋宅坐落在半山腰,山脚一片明灯璀璨,浮华如梦,他们刚刚过来的地方,现在望去,已覆没在遥远如亿万星辰的万家灯火中。
过了雕花镂空的庭院大门,开过全天候有人值班的门卫岗亭,往里还要开上好一段路,直至进入地下停车库。
从停车库有电梯直达别墅内部。
进了门,兰姨见宋云今今晚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生,面露讶异,问:“这是?”
宋云今在玄关处换下鞋,随口介绍道:“一一的同学。”
兰姨的表情转换得有些猝不及防,从最初的惊讶到掩饰不住的惊喜,并且自动替换掉了她的用词,热情洋溢地迎上来:“一一的朋友么?一一还没有带过朋友到家里呢。”
迟渡心里还在想一一是谁,是不是宋思懿的小名,已经被待客殷勤的兰姨推着往里走:“好好的孩子怎么被雨淋成这样?赶紧去换身干净衣服,别冻感冒了。”
宋云今走在他前面,边往客厅里走,边环视了一圈:“爸爸呢?”
拉着迟渡要带他去楼上客房换衣服的兰姨听她如此问,脚步顿了一顿,语气里遮遮掩掩的为难:“先生他……接到一个电话,说公司里临时有事,先走了。”
说完又赶紧补充道:“一一还没吃饭,说要等你。”
她“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并不觉得失望,早就习惯了秦冕时常被工作上的事情突然叫走,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明明是他要一家人一起吃顿饭,特地让人把她从学校宿舍接回家里来。
等她到家了,他自己倒一声不吭地先走了。
秦冕对待自己的女儿,一向是这个漠不关心的态度。
宋云今上次在巷子里揍完人,故意要程玄报警,目的就是想看看父亲的反应。
她把事情闹大到进了局子,可能会被以故意伤害罪起诉,闹到要寰盛的律师团深夜出动来捞她。
她闯出的祸被捅到秦冕那里,听完秘书的汇报,他只丢下淡淡的三个字:“知道了。”
不追究她的过错,也不关心她是否在纠纷中受伤,不问她为什么要打人,自然也不知晓宋思懿在学校里受到的委屈。
只要把事情摆平了就好。
他们的父女关系,用同住一个屋檐下最熟悉的陌生人来形容,恰如其分。
说同住一个屋檐下都有些美化了,算起来,她好像有三四个月都没见过秦冕一面了。
别墅内部的装潢极尽奢华别致,法式宫廷风,处处充斥着精工细作的艺术气息。
挑高的大厅中央,铺着厚厚的米白色地毯的螺旋楼梯,将一盏巨大的造型现代夸张的水晶吊灯围在其中。
沿着扶梯蜿蜒向上,自天花板上垂下的长短不一辉煌华丽的灯串,令人望之目眩神迷。一只只铜制千纸鹤和银色风琴管穿插交错,金玉琳琅,一泻千里,折射出璀璨碎金似的光。
迟渡在兰姨的引路下,去了三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客房。
进去以后发现是套房,卧室外间连着起居室,又连着衣帽间和影音间,还有专门的饮茶室。一扇门套一扇门,每开一扇门都别有洞天,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恍若在迷宫中穿行。
兰姨送来干净衣服,让他将就着先穿,应该是这栋别墅的男主人的衣服,一套尚未拆封的浅蟹灰色棉质男士睡衣。
换好衣服,吹干头发,迟渡从客房的盥洗室走出,想穿过走廊,回到楼下的客厅。
不料套间格局错综相连,门又是一应的奶油白拱形款式,他记错了门,打开的那扇门后不是走廊,而是另一个没见过的房间。
房间很大,也很空,除去一张方桌,没有任何家具摆设。
房间四角亮着光线幽暗的嵌入式壁灯,厚重曳地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向两边拉开,只有内层的烟灰色薄纱窗帘虚虚拢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挡不住平开窗外吹进来的晚风。
走到露台上能看见楼下的庭院,雨势丝毫未减,高大的芭蕉和梧桐树在潮湿夜色中剪影婆娑。
到了晚上,灌木丛中的地灯亮起,半球形的灯罩里,发出流萤般柔和温暖的橘黄光亮,在大雨中影影绰绰,一路亮至门廊。
房间里最惹人注目的,是地板上各个角落都堆放着大小形态各异的积木。
KAPLA积木复杂庞大,最高的比人还高,片状结构搭建,有埃菲尔铁塔,还有数十层高的英式城堡。
细看会发现,这些积木没有用钉子或胶水,也没有用来卡扣固定的凹槽,纯粹是用一条一条平滑的小木片,根根交错堆叠,寻找到一个平衡点架设而成的,原木色的木纹在微弱的灯光下如琉璃的水纹一般变幻着。
其中,房间正中的方桌上,是一个DNA双螺旋结构的积木堆,两条反向平行的多核苷酸链相互缠绕,螺旋上升,层次感很强。
看难度应该是整个房间的积木里难度最高的。
他情不自禁地走近了些观察,走近才发现,靠近顶部的一个小木片有些歪斜,整个积木结构都有点摇摇欲坠的样子。
他伸出手指,想看看能不能把那块略微突出的木片推回它应在的位置,好让整体变得更稳固。
正在考虑从哪里下手不会惊动整座积木时,房间门突然打开了。
宋云今从外面推开门的一瞬,三楼走廊尽头打开的窗户透进的风,和房间露台上吹进来的风,形成对流。
两股强力的风一对冲。
迟渡面前双螺旋结构的积木塔,瞬间像山体滑坡一样倒下来。
哗啦啦散落一地。
本来在两个人中间阻挡视线的积木倒塌后,他们隔着一堆零散的木条面面相觑。
他甚至还尴尬且滑稽地保持着类似电影《ET》中最经典的对指一幕,伸出一根食指,对准着那个他原本想轻轻推进去的积木条。
此情此景,从推门而入的宋云今的视角来看,怎么看都像是他伸手推倒的。
……
四目相对。
他手指蜷缩,尴尬地从空中收回来。
少年认命地闭了闭眼,唇角僵硬地抽动了一下:“如果我说我没动,你会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