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玄是个软骨头,没刚性,也没脑子,好对付得很。
宋云今和迟渡俩人加起来少说有八百个心眼,随随便便就能把他耍得团团转,叫他有冤无处诉,有苦说不出。
难对付的是他爸妈。
在派出所里见到冒雨赶来的程玄父母时,宋云今才恍然明白这小畜生那股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嚣张劲儿是打哪儿来的了。
程玄父母均从事法律工作,且都是知名律所崭露头角的执业律师。这对律师夫妻,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精英气质。
不同于他们儿子那种毫不遮掩的不学无术的痞气,这对父母有着高知学者的体面外表,脸上挂着挑不出错的社交笑容,乍一看蔼然可亲,可言行之间又有一种自视甚高的优越感。
他们接到警察的电话后,便直奔花湾区派出所,一进来看到自家儿子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像吹了气的脸,俱是一愣,差点没认出来。
程玄见到自己爸妈才算是见到真救星,有了靠山,心里的委屈、不忿一齐涌上来,扑到爸妈身边夸大其词地含着血泪控诉。
他越说越气,越说越委屈,竟语至哽咽,这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天大的冤屈。
为人父母者自然心疼儿子心疼得不得了,看完他的脸,又忙着卷他的衣袖和裤腿,查看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
宋云今冷眼旁观他们一家三口上演的温情戏,心底只有不为所动的冰凉。
直到现在,程玄都没有向她表露出要向宋思懿传达一声真挚歉意的想法。
他从始至终都在强调,他已在班主任的要求下为泼水这一行为向宋思懿道过歉了。在他看来,这就已经功过相抵,即便是他手贱在先,其中的是是非非,也理应一笔勾销了。
至于他们私底下对女生身材的指点和臆测,将卑劣念头付诸行动的下三滥招数,以及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窥探异性隐私等诸多恶劣行径,他都没有放在心上,甚至不觉得那是一种对女同学的冒犯和不尊重。
能教育出这样的好儿子,想来父母的功劳也不小。
最先从温情戏中清醒过来的是程父,见到儿子被打成两眼乌青的乌眼鸡模样,按捺不住怒火,要为他讨回公道。
警察小江按流程办事,把事情经过向家长转述了一遍。
西装革履的程父耳朵自动过滤掉了所有对程玄不利的部分,不愧是职业律师,头脑灵活,专挑对自己委托人有利的点大肆发挥,上升高度。
“这种行为太可怕!太恶劣了!现在是法治社会,什么样的人会对未成年的孩子下这种毒手?!还是在学校附近,这得造成多坏的影响!”
程父满腔义愤的质问,在宋云今听来只觉得好笑。
虽然他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是会故意害女同学湿身以满足自己的窥私欲,会在巷子里堵住男同学暴力相向的孩子呢。
程父清了清嗓子,严声厉色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身为律师就是这点好,法条信手拈来。
不久前还在无能狂怒满嘴飙脏的程玄,此刻有了爸妈撑腰,也变得硬气起来,搂着妈妈的胳膊贴在妈妈身边,对宋云今横眉怒目。
对方大概以为搬出法律条文可以对施暴者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但宋云今淡定得仿佛没听见一样,脸上的表情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她心知肚明,有迟渡的证言在,此次纠纷最终会被定性为互殴。
那么程玄既是受害人,同时也是违反治安管理法的行为人,若要给予治安行政处罚,他也跑不掉。
况且宋云今下手有数,故意往最显眼的脸上,往最折磨人却又不至于重伤的地方招呼,避开了所有容易发生不可逆损伤的人体脆弱部位。
因此,程玄的伤看着严重,真去鉴定也就在轻微伤的范围内。
轻微伤没有达到刑事案件立案追诉标准,只能适用《治安管理处罚法》,由公安进行调解,调解达成协议后不再处罚,若调解不成才要面临行政拘留和罚款。
他搬出来吓人的那套故意伤害罪的说辞根本不顶用。
程父见宋云今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认为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于是摆出强硬态度,对正在做笔录的小江提出诉求:“警察同志,我们要求做伤情鉴定,绝不和解,即便她赔偿道歉……”
从受害者家属进门那一刻起,一直安稳坐在桌前没动过也没出声的宋云今,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总算有了点反应。
她掀起眼皮看了程父一眼,态度平和地开口:“您可能误会了。”
程父以为她这是要服软的表现,并不吃她这套,把他儿子打成这样怎么可能用区区误会二字就搪塞过去,他正要驳斥回去。
只见女孩漫不经心地歪了一点头,眼梢上扬,似笑非笑,仍维持着双手在膝盖上交握、往后靠在椅背上的松散坐姿。她身上显而易见的,掌控全局的强大气魄,源于一种等闲家庭教养不出来的从容松弛的底蕴。
接着,她轻言细语,声音如凉透的白开水一般毫无温度的淡漠:“我并未打算道歉。”
雪亮的白炽灯下,她面白如玉,没涂口红,嘴唇上天然一抹绽开的姝丽的海棠色,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如同一尊在水晶橱窗里束之高阁的古董陶瓷娃娃,冰冷骄矜至极。
正常人这个时候应该想办法和受害者家属达成和解协议,而不是像她这样,满不在乎地继续出言挑衅。
偏偏她态度温煦,用词谦和得体,便愈发显得阴阳怪气。
自她口中说出的话好比一匹柔软平滑的绸缎,初听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一细品,每个字都像是密密缝在绸缎里的针,敛着强势的嚣张。
小江不禁为她捏一把汗。
难道她真想被处以行政拘留十五日不成?
双方正处在剑拔弩张的紧张境地,门口忽然传来了一串急促又整齐的脚步声。
派出所本就不大,接待室里一下子多涌入一批人,立时显得拥挤起来。
随着这阵皮鞋踏地声,齐刷刷出现在众人视野里的,是一行西装笔挺提着公文包,一看就有备而来的精英人士。
他们每人手上拎着一把长柄黑伞,伞面收拢,垂直于地面的伞尖犹在往下滴水。四个人在门口将伞收起,依次放置在门旁的伞架上,动作行云流水,不慌不忙,教养极好又从容不迫。
放完伞后,他们目不斜视,径直朝宋云今的方向走来。
每个人都身着剪裁精良完美贴合身形的黑色三件式西装,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提着公文包,宛如手拿一顶黑色毛毡礼帽般绅士优雅。
一行人步态稳健,行走间衣角带风,走出了一股无可比拟的强大气场。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宋云今。
为首的那位衣着考究,丰神雅淡,看上去已年过五旬,头发乌黑浓密,不见一根白发,这样一位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老先生,面对她时,却微微躬身,谦恭而肃敬地唤一声。
“大小姐。”
他低头,诚恳致歉:“雨天堵车,抱歉来迟了。”
桌子后的小江已然看呆,手停滞在键盘上,一双眼睛在这群不速之客身上转来转去,终于明白过来宋云今身上那股无所畏惧的庞然底气从何而来。
比小江更震惊的是程玄的父母,律师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挤进红圈所的放眼全国就那么几所顶尖律所。
程父惊得表情再也绷不住。
如果他没认错的话,为首的那位,应该是红圈所之一的恒立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姓唐。他曾经有幸在一次交流座谈会上与这位赫赫有名的唐律打过照面。
当时他想上前要张名片结识一下,扩展一下人脉,可对方身边永远不缺笑脸恭维的人,迎来送往,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拥有令人望之生畏不敢逾矩接近的非凡气概,叱咤律坛多年,声名远扬的律界泰斗,此刻却在一个年轻到还未脱学生稚气的女孩面前,甘愿低下头颅,露出谦卑的表情。
倘若把规模巨大、门槛巨高、在律圈无人不晓的恒立律所比作一条在行业内自由游动的大鱼,那么程玄父母就职的律所,只能算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那只小虾米。
程父还处在震惊中没缓过来,对面已经递来名片,果然是恒立统一设计的银灰底色字体凹凸浮雕的名片。
曾经百般使计讨要而不得的名片,如今近在眼前。
对方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您好,我们是宋小姐的代理律师,有任何问题和我方对接即可。”
接下来的一切发展得顺理成章,结束得异常简单。
出了警局,外面风雨未歇。
宋云今在律师团的簇拥下往外走,边走边交代:“想办法从他嘴里把他那几个好兄弟的名字套出来。”
她按了按眉心,似是疲倦到了极点:“今天是周五。”
“下周一,别让他们再出现在淮枫。”
旁边替她撑着伞,落后她半步的唐律一个字没有多问,直截了当地应下:“是。”
和人说着话,宋云今正要迈下警局大门口的台阶,不料被一道很有辨识度的少年声音从后面喊住。
“姐姐。”
轻轻的两个字,带着雨夜清爽微凉的气息,像蝴蝶振动翅膀飞到了她耳边,震得她耳根泛起细微酥麻的痒意。
宋云今往外走的脚步停住,转头对唐律使了个眼色。
无须多言,唐律不言自明,将伞递到她手上,同其他三位律师先行离开。
四位律师一人开一辆车前来,宋云今没上车,他们便如同商量好了一般都不上车,打着黑伞沉默地等在各自的车边。
大雨飞泻而下,夜空沉甸甸地压下来,四台黑车头尾相接,随着它们的主人,一字排开停在路边。
阶级压迫感强到让人呼吸都不由放缓的画面,气氛像深海一样压抑而沉重。
迟渡把视线从不远处的那排车上收回来,落到宋云今身上。
他走到她面前,朝她摊开的掌心里放着一枚创口贴。
是今晚在派出所里,那个叫宋妍的女警见他鼻梁上有伤,拿给他的。
他淡淡提醒道:“你的手受伤了。”
宋云今握住伞柄的右手不自觉地动了动。
她的手指关节上的确有擦伤,在警局里坐了一晚上,并未有人注意到,大家都以为那是程玄的血干涸后留下的淡红色痕迹。
只有他在警车上坐她身边时,垂眼注意到了她交叉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除了不慎沾染的未擦净的血迹以外,还有她本身皮肤细嫩,出拳时不知在哪儿被刮伤了。
春葱般修长柔白的手指,几道细细平行的血痕,像红色丝线缠绕其上。
台风过境,苍白冷雨。
宋云今接过了他的创口贴。
“谢谢。”
她修剪得干净圆滑的指端柔软冰凉,干燥的指尖划过他的掌心时,带着点锋利的寒意,一触即离的碰触,令他瑟缩了一下。
港城的雨夜温柔又躁动。
大雨在他们周围急速坠落,雨幕似箭,雨声激荡,像一首低音激昂的钢琴曲汹涌演奏至最高潮,雷声从天边轰然而至,灵魂都为之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