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报警

那一眼当真可以用惊为天人来形容。

女娲捏他时定然怀抱着对待亲儿子的心态,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才能把他的脸捏得无一处不完美。

英挺乌黑的浓眉下笼着一双熠熠有神的眼睛,桃花花瓣似的眼形,天生带着风流气,细且深的眼皮褶皱从圆钝的内眼角勾向眼尾。

眼尾微微下垂,给人一种刚睡醒的颓懒感,愈发显得眼神纯良无辜,像一只迷失在丛林中的小鹿。

他额前碎发带一点自来卷,剪到眉上一寸,将视觉冲击感极强的如工笔细描的精致五官尽皆露出,发梢在玉兰叶片投下的剪影里轻轻拂动着。

一道醒目的血痕从他高挺的鼻梁上横过,他的嘴角也破了,淡色的唇被血染红。

喉间的衣领被人当作白绫绞索,紧缚着脖子。

他似感觉不到痛,冷着脸将唇边的血迹舔去,明明没什么表情,只这一个舌尖舔过唇角的迟缓动作,却莫名做出了刀头舐血般冰冷嚣张的凌厉气焰。

那些小伤出现在他脸上无伤大雅,并不使他看起来狼狈,反添了几分战损的易碎美感。

在暗夜氛围的烘托下,面庞白皙唯独唇边一抹血色、神情冷戾不驯的少年,模样肖似中世纪古堡里不见天日苍白俊美的吸血鬼。

淮枫中学的男生制服是白衬衫和深灰西裤,衬衣的胸前袋上绣了一枚小而精致的金红色枫叶校徽,整体穿在他身上,腰是腰,腿是腿,一件千篇一律款式的白衬衣被他穿出了翩翩公子的贵气。

随手扯开的深灰色领带松垮垮地挂在他颈间,衬衣最顶上三颗扣子崩开,这副衣衫不整陷落在深夜巷中的模样,透着一股落魄纨绔流落街头的野性浪荡。

尽管衣领被人拽住勒紧,但他镇定得仿佛主动权仍握在他自己手里一般。

他后背紧紧抵着墙,直直凝视着她,目光冷静而坦然,眉峰微抬,眉宇间的阴影随之加深了一点。灯光碎在他眼底,晕出一片淡淡光影,幽深的眼底探不出任何情绪。

一个巷头一个巷尾,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一起。

宋云今一时拿捏不准他投来的这个眼神,是在求救,还是嫌她碍事。

在她犹豫不决的那几秒中,原先背对着她专注施暴的男生听到动静,也转过头来。

这下子,宋云今不用再犹豫是留下还是走开了。

她往前多走了两步,微眯起眼,将施暴男的这张脸,与记忆中班级集体照上倒数第二排左数第三个的脸相比对。

两张面孔,从眉到嘴,妥善重叠。

宋云今在心里轻呵一声。

看来老天爷还是眷顾她的,这样都能让她遇到。

对女同学蓄意骚扰,对男同学校园暴力。

这小畜生坏得还挺全面,主打一个五毒俱全。

程玄此时火气大得很,逮谁怼谁,以为她是路过来美救英雄的,一脸不耐道:“大姐,走你的路,别多管闲事。”

被比自己小五岁的高中男生用轻慢不屑的语气叫“大姐”,她心中波澜不起,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大大方方展颜一笑:“同学,不好意思,跟你借个人。我找程同学有事。”

这句话明显是对被施暴方说的。

她似乎笃定他有自己挣脱开面前之人压制的本领。

迟渡也的确如她所想,与她对视两秒,接收到她的眼神信号后,他垂在身侧的手终于有了动作。

他单手反制,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很轻松地将被□□得不像样的衣领,从程玄手中夺了回来。

程玄没料到刚才还处于下风打不还手的男生,上肢爆发出的瞬间力量那么强。

迟渡只用一只手钳住他的左手腕,轻描淡写地使了些力,就让他整条手臂都酸麻到提不起劲。

他咬牙吃痛,觉得自己的腕骨都要在这人的突然发难之下被捏碎了,实在受不住,连忙松开了攥他衣领的手。

眼看迟渡轻松挣开后,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一言不发往胡同口走去,程玄面子上挂不住,气急败坏在后面喊:“喂!姓迟的你要去哪!老子跟你的账还没算完呢!”

他在这边虚张声势地立威,在场的另外两人却视他若空气。

程玄眼睁睁瞧着那两人默契得跟事先串通好的一样,一男一女在胡同口擦肩而过,像某种特殊的交接仪式。女人往旁边侧了侧身体,好让他从狭窄的巷口出去。

是和他并肩错开的一瞬,宋云今惊讶地发现,这孩子比自己还高一点。

她家的家族遗传基因是高个,父母都高,宋云今净身高有175,去当模特也毫不逊色。宋思懿在同龄女孩中亦是独树一帜的高个头,为此在班级里坐最后一排。

而从她身旁走过去的这个男孩,十五岁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已经长到一米八几的个子,光是靠身高就天然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等无关人士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宋云今才回过头,正式调转枪口,矛头直指面前的程玄。

她开口还很有礼貌,不疾不徐的斯文腔调,态度犹如四月春风一般和暖:“你好,请问你是淮枫中学高一七班的程玄吗?”

程玄挑着下巴,一脸拽相,粗声粗气地嗤了一声:“你谁啊?”

“没认错就好。”

她无视他恶劣的态度,坦然自若地,开始摘左手腕上戴着的一块黑色机械表,铂金表链搭扣解开时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音。

微微一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班宋思懿的姐姐。”

对面的男生听她亮明身份后,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嘴巴一咧,乐了:“靠,我说你们有完没完哪?屁大点事儿,我不都道过歉了吗?”

“怎么?你也想来……”

他的后半句没能说完,话音就被迫吞进了喉咙。

上一秒还在狂妄挑衅的男生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双手挥动着,试图拉扯开对面女人突袭过来扼住他脖颈的手,却只是无谓的挣扎。

很快,程玄从脖子到脸都因为闭气憋成了猪肝红色,眼球充血,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模糊嘶哑的音节。

宋云今练过八年的实用散打,擒拿手法娴熟,出手讲究快准狠,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正手抓住对方喉部,单手以大拇指与食、中二指锁其喉节,手指用力往里一扣。

墙头上的路灯投下昏芒,在她脸上映出光怪陆离的颜色变幻,像涂了奇异斑斓的油彩,那温和的笑容便于薄暗的光影中显出高深莫测的森寒之意。

女孩歪着头,眼睛明亮,欣赏着他痛苦窒息的表情,软声软气地慢悠悠道:“放心,我不是来说教的。”

“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是你爸妈该教你的。”

她漆黑的瞳孔在卷翘的睫毛阴影下黑得发亮,声线轻又软,仿佛真的在循循善诱:“我是来教你如果犯贱做了不该做的事,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绷紧指尖,虎口张圆,抵住他的下颌,收拢扣紧的指骨关节扼得他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

程玄痛苦难当,无法吸入新鲜空气,只觉得身体里所有的器官都像在被一点点抽真空,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如这般接近过死亡,五官煎熬地扭曲到一起。

宋云今从来不信口头教化,劝人向善改邪归正那一套,她只信恶人自有恶人磨。

恰巧,她宋云今就是那个恶人。

栽到她手里,算他倒霉。

她用的是擒拿手法中专业的锁喉术,而他刚才欺负同学的那套三脚猫功夫,近身搏斗时压根不够瞧的。

锁喉是一种杀伤力极大的攻击手法,需要极迅敏的反应和强大的手指抓握力。她可以自如地控制手指的发力点,以此来决定是锁他的气管,阻止其呼吸,还是锁他的颈动脉,阻止血液往脑部流通,致其晕眩。

甚至只要她想,找准位置,可以捏断人类最脆弱的颈部骨骼,一击毙命。

宋云今打量着他的脸色,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施力下去,他就该陷入昏迷了,处理起来更麻烦,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手。

没了支撑的程玄软绵绵地贴着墙根滑了下去,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鱼。他满脸都是因缺氧飙出的生理性眼泪,狼狈如同丧家之犬,死里逃生,趴在地上大口呼吸着。

宋云今没放过他,蹲下身,一把薅起他的头发,将他半张脸压在了冰冷粗糙长满青苔的墙面上。

她俯视着他,笑容消失,神情狠戾一如地狱来的鬼魅,一字一句:“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程玄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她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立马识相地服了软,哆嗦着,张了好几回口,才勉强找回嘶哑的声音,不敢隐瞒,老实交代了泼水事件的前因后果。

前因是他们一行玩得好的男生私下聊天向来百无禁忌,最常讨论女同学的外貌和身材,讨论谁的胸更大,谁的屁股更翘。

宋思懿长得漂亮,身量高挑,比例又好,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夏天穿百褶裙收束不盈一握的细腰,裙摆下两条笔直好看的漫画腿,一看就是发育较好的那一类女生。

一向是男生们开各种狎昵的颜色玩笑的话题中心。

为了验证那件版型宽松的校制衬衫下的身材曲线,是否如他们所想的一般曼妙丰盈。

最终他们决定由程玄来当这个出头鸟,一杯水泼下去,白衬衫遇水会变得半透明。

听到后面,宋云今的脸色阴沉可怖到了极点。

她本来以为他故意往宋思懿身上泼水,是看她平日里文静内敛,不善言辞,遂起了促狭捉弄的心思,想看她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却没想到现实比她想的还要龌龊百倍。

居然是为了偷窥女同学湿身后透出的内衣胸型。

这个年纪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一帮男生聚在一起,用下流的念头意淫自己的女同学,还为了验证“哪个女生的身材最好”这种恶心透顶的猜测,绞尽脑汁地付诸行动,事后妄图用意外来掩饰龌龊的目的。

一阵剧烈的恶心感从胸腔涌上来,宋云今偏过头,眉头紧蹙,竭力压抑住想吐的冲动。

躺在地上的程玄浑然不觉,他无法感同身受宋云今此刻反胃作呕的不适感。

在他看来,私下聚众评价女同学的身材,是男生们用来消遣,最正常不过的谈资,只是聊聊而已,又没有真正上手猥亵,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他只为自己做得不够隐蔽导致被发现而感到倒霉,故作可怜哀求道:“姐,你要我说的我都说了,泼水是我的错,我也跟宋思懿道过歉了,你放了我吧。”

宋云今扯过他的领子,将他从瘫软无力的死鱼状态拉到自己身前,看清了他眼中的无助和恐惧,她像是有点怜悯地自上而下审视着他瑟瑟发抖的模样。

半晌,轻嗤一声:“放了你?”

程玄还没来得及继续求饶,她的拳头已经不由分说地落了下来。

她是报过班,跟随教练长期练过散打和拳击的人,出拳干脆利落,每一拳都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拳拳到肉,直击要害。

一开始程玄还能哀嚎,揍到后面,别说嚎了,他连呼吸都变得微弱,一张脸青紫交加,鼻血横流,肿得像五彩斑斓的猪头。

她今晚的怒气值已拉到顶点,但理智尚存,还知道收敛,不能弄出人命。

最后,她像对待垃圾一样,猛起一脚踹中他的小腹,把他踹到污水蜿蜒的墙根。

收拾完人,她自顾自站起身来,往后退时,脚后跟撞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从他裤兜里滑出来的手机。

宋云今想了想,把他的手机踢了过去,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

“报警。”

蜷着身子抱着脑袋挨了一顿结实拳头,全身都痛,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程玄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听她如此说,以为她是在试探自己回头会不会报警抓她。

虽然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他回家一定要她好看。

但眼下这种情况,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努力撑开肿胀的眼皮,嘴里满是血腥味,吓得连连摇头,力表诚心:“不不不!我知道错了!姐,你相信我!只要你放我走,我绝对绝对不会报警的!我对天发誓!”

宋云今没耐心听他求饶的废话,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睥睨着在墙角捂着肚子缩成一团的家伙。

他身上的衬衫经过一通翻滚踩踏,染上砖缝里肆意生长的青苔,不复初始的纯白,显出青黄落败的肮脏颜色。

看着看着,她伸出一只脚,踩住地上之人的肩膀,用鞋尖碾着,缓缓施加力度,踩得他在她脚下扭动挣扎,哀声呻.吟起来。

在外人看来,宋云今这个小惩大戒的动作并未使多少力。实际上程玄脸贴地趴着,她的硬底板鞋目的明确且满怀恶意地移到了人体肩部最脆弱,痛感也最强的肩胛骨上,看似无意之举,却将半边身体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她很擅长毫不费力地玩弄阴险手段,表面云淡风轻净玉无尘,折磨起人来却比谁都狠。

几个回合下来,程玄疼得面青唇白,彻底被驯服,万般不敢有异议,只能在心里咒骂,这个心肠歹毒的疯女人,搁古代高低得是个刑部尚书、铁面阎罗!

宋云今哪管这小兔崽子心里怎么辱骂,她的口吻警告而不耐,两个字两个字冷声重复:“我说,现在,报警。”

再借十个胆子,程玄也不敢再违抗她的指令,哆哆嗦嗦,双手发颤地拿过地上的手机,滑亮屏幕。

他的脸挂彩严重到面部识别都识别不出来,只好颤着手输入锁屏密码。

手一直抖,一直错,输到第四遍,手机方才解锁。

宋云今没催他,看他手抖得像帕金森,解锁个手机都那么费劲,也觉得无趣,心想反正他跑不了,今晚她有的是时间跟他耗,不知不觉就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环顾四周,发现他们选的这个打架的地方还挺合适。

巷中巷的夹角,三面围墙,越往里走越狭窄的等腰梯形布局,人迹罕至。

站在巷陌深处,近处红瓦黑檐,鳞次叠覆,风霜雨露下褪成了陈旧的淡粉炭灰色。长巷凄清寂静,夜里听不到一点声响,连狗吠都没有。

仰头望出去,长天一线,远处直插云霄的摩天高楼上昼夜不熄的明灯像一圈楼冠明珠,流光皎洁。色彩纷呈的巨型霓虹广告牌在天穹下闪动着,烈光映天红,如连绵的火烧云。

她遥望着那片燃烧的华彩,正望得出神,警车警笛滴呜滴呜刺耳的长鸣划破宁静夜幕,由远及近落到耳边。

这么快?

宋云今有些惊讶,收回视线,看向地上抖若筛糠、握着手机的程玄。

他比她更惊讶,赶紧把手机亮着的通话页面展示给她看:“不……不是我,我号码还没拨出去……”

“是我报的警。”

蓦地自巷口响起一道清冽冷然的男声,音色醇澈,清亮剔透得如泉水击石之声。

一道黑影出现在转角处,他大半身体隐匿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给人的感觉像是整个人要融入夜色一般漠然冷峻。

宋云今是通过颀长清癯的身形认出他的。

是那个眼睛像小鹿一样清纯漂亮、肩背挺拔如松树的男生。

原来他没走。

宋云今身后,一滩烂泥瘫倒在地的程玄,则是通过他的声音,认出了来者是自己的同学。

他转眼忘了俩人之间的积怨,一看到迟渡如同看到救星,惨叫着喊救命,企图唤起彼此的同窗情谊。

迟渡眼中却看不到躺在地上模样凄惨哀叫不止的程玄,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与之相隔数米远的宋云今吸引了去。

她站在一圈暮色似的光芒里,背手而立,姿态优雅舒展,长了张与世无争亦无害的雪白面孔,真正的气质如兰,娉婷纤细的侧影,像一朵素白高洁的兰花。

蒙尘的路灯刷下一层浅而淡的光,似熹微的晨光,拂落在她脸上。

她的皮肤清透无瑕,细长乌黑的眉眼如在宣纸上作画画上去的一般,盈盈动人的漂亮,看上去温雅贵重,又清逸出尘,一颦一笑皆带着一抹古人的书卷气。

然而正是那只看起来很适合握着毛笔,平心静气于书案前题字的手,柔软文秀的纤长五指,在握拳时毫不吝惜力气,一下接一下用了死力。

她蹲下身歪着头打量程玄的眼神,好像捕食的大型猫科动物在观察自己的猎物,捉住后不急于撕扯,而是冷血地看着丧失抵抗能力的猎物在爪下垂死挣扎。

看到他痛苦地哀嚎不止,她的神情始终无动于衷,慈悲温顺的面容,结了霜一般冻住。即便做出低眉顺眼的样子,也像上位者俯视蝼蚁艰难求生时作壁上观,有一种天真的残忍。

她武力值太高,一看就是练家子,手里拿着从程玄脖子上扯下的领带,慢吞吞擦着自己手指关节上的血。

见到出现在巷口的迟渡,她把沾了血的领带团成一团,扔回到了程玄身上。

暴雨将至的夏夜,炎热潮闷,水汽丝丝凝聚,空气里蒙上一层轻绡般的薄雾,鸽羽似的嫩白花朵累累缀在树梢,溢出芬芳的馨香。

夜色如雾,灯光闪烁,眼前的小巷在视野里迷离得如电影里的场景。

他们仍旧是一个在巷头,一个在巷尾,相顾无言。

认出他以后,宋云今意外地挑了下眉。

倒也不是不满意他报警,谁报都一样。

她只是没想到——

前面还针锋相对到掐脖子的两个人,他们之间,竟然还有同学爱这种东西存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