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总说,他父母家人甚为疼爱宠护自己,他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然后,他便杀了顾严,而顾严,曾在河南某府任职六年。
顾严,是人祸的制造者吗?或者是制造者之一?他所在的府州在当年的水灾中受灾并不是最严重,因此未被降级,事后两年被调至浙江,再是两年前调到了南京。
他们有证据,也曾经上告,但不被受理。虽然民告官几乎难有成事者,但疑点在于竟为此死了好几个人!陆修作为一个在陆府长大、从小被教导且在官场做过官的人,几乎马上可以认定,这只能说明这不仅仅是官官相护,死了人的那两个衙门里的上官应该与此有关,他们要灭口。
那么此事必定还有另外的涉事者,或者说主使者。
顾严当时只是府同知,他不可能一个人背得起这种事情,那么当年与顾严同府任职的知府呢?他是谁?
陆修的马在夜风里飞奔,他的心越来越冷。
如果说派了陆修来的人不曾让他不要沾手,如果说不曾死了好几个人,他或者还会怀疑那些可能真是刁民,那些证据可能无稽。
八人纵马飞奔了两个时辰,丑初方在一处林子边上停了下来让马儿休息,他们则分两批各休息一个时辰。
陆修示意了一下,石英带着随众们退到林子另一边歇息,留下空间给陆修等人。
刘怀专很明显一路飞奔时也在想这件事,他想到了顾严的调令,看向陆修:“我想起来了,顾严从河南到浙江的调令也是张相公批的。”
陆修在刘怀专左边坐下不语,刘怀专也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张相公虽与我父亲相熟,但你知道的……”
陆修安抚他:“张相公并不是派我来南京的人,你父亲派你与我一起过来,显然也不与张相公相关。”
阿算坐在陆修另一边,翻出包袱里两块饼递过去:“一人一块。”
刘怀专接过饼咬了一口,却半天没有下咽,他问陆修:“如果真是有人导致的大灾,为什么皇上会容忍?这么大的事,皇上不可能不知道。”
他们两个人生长的家庭,都是距离皇帝很近的家庭,因此他们自然知道,当今皇帝是一个很有手腕,掌控朝政很娴熟的皇帝,小事可能不理,这种大事,他是真的不知情吗?
这样的大灾,死了这么多的百姓,且河南整个省都是重要的产粮地,他真的只是震怒之后听信了知府的理由?可是如果他知情,为什么不管?
陆修仍然没有出声。
刘怀专执着地看着陆修,阿算咽下口中的饼,出声:“刘公子为什么不去问你的父亲?这种问题,就算你父亲不知情,无论如何,我们大人也不会比你父亲更知道答案。”
陆修看了阿算一眼,反开了口:“皇上知不知情我不知道,我猜,这件事,上面,怕是做了交易。所以,相公让我们不要沾手。这是我这么猜想的理由。”
刘怀专一惊,陆修又道:“阿算说话也有几分道理,你父亲,可能会知情。但是你问他,他可能会告诉你,也可能不会告诉你。”
刘怀专脱口而出:“那你会去问……”
陆修摇摇头:“暂时不会。”
刘怀专咬了咬牙:“好,我回去就修书去问。”
陆修却慢慢地说道:“南京城里来的那批府西县的人,我们得找出来。”
要从南京城里找出那一批来自府西县的人,实属大海捞针,他们是难民,报户籍时最容易换了根底。
阿算对陆修说:“大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完成内阁的任务。”
陆修很耐心地答他:“我原先只当是官场博奕,刘总杀人是受人指使执行任务,虽然总觉得奇怪,但没脱离过这个方向。毕竟……”毕竟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只存在于先古。
阿算一哂,接嘴道:“毕竟哪个贱民真敢杀官,除非造反。”
陆修道:“因此我想要找到他们,我想知道内情。”
阿算道:“知道了你又能怎么办?顾严已经死了,顾严上面和背后的人你也没本事去管。连相公都要你别管的人,只怕不止一个,而是一群,你能做得了什么呢?你若根本做不了什么,给不了承诺,找到他们又凭何取信于他们?大人,你只是个从六品推官,别让人反而枉送了性命。”
陆修沉默半晌,才道:“我不会永远只是推官。”
阿算摇摇头:“那你是要他们等你从推官升到相公?多少年啊?人家已经等了七年。”
陆修看着他:“这个官场,不止是我,还会有别人,有很多比我更强更想世道好的人。我不能任由他们像杀顾严一样自设私刑,朝廷的律法虽有不公,总好过全无律法横行无忌。继续这样下去,他们会吃亏、会死。”
阿算待要反驳,忽然一噎,转头不再说话。
刘怀专看着他们,忽然叹了口气:“陆修,你别忘了,状告李应知的人已经到了南京城,接下去我们不会有时间有人手去找府西县的人。”
阿算喉头一动,陆修问他:“你们查的事情是否紧急?如果不是,回去再说。”
阿算点头:“没有紧急的事情,但打听到了别的。”
陆修道:“还有半个多时辰,大家休息一下。”
裴徊看着账簿,账簿的记法只有她自己看得懂,余额只剩下两个月的开销了。
吕嫂子虽然识字,却也看不懂账簿,她倒觉得这样很好,只问裴徊:“徊娘,这个账簿还有什么人能看得懂啊?”
裴徊合上账簿,答道:“没有人,这个天下,暂时没有人能看懂。”
吕嫂子笑道:“这可太好了。不过真的,那些大掌柜的也看不懂吗?朝廷那个什么劳什子的户部的官人也看不懂吗?”
裴徊笑:“看不懂。也许研究几年就研究得懂。”
吕嫂子咋舌,却没有多问,裴徊本不想解释,想想又道:“我以前在村子里跟一个去过外洋的举人族叔学的,不过那时年纪小,就学了个皮毛,并没怎么学懂,只觉得方法特别奇特但很方便。后来慢慢琢磨才有了这个法子,估计和外洋的方法也不一样了。”
吕嫂子点点头:“那就是了。徊娘你比我们都聪明。”
裴徊笑笑:“并没有,你和王哥也都很聪明,每个人聪明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吕嫂子虽然看不懂,却也留意到最后的数字,不免有些忧虑:“是钱不够了吗?要不要咱们饼铺下午再做一档,你上次让做的烤饼炉子已经做好了,就再做一档烤饼?你先教我们怎么做。”
裴徊沉吟了一会:“也可以,下午未初开始,做到申时多,做一个半时辰,不过这样上下午都要做,你们就会很辛苦了。”
吕嫂子松了一口气:“徊娘你真是,从前在村子里,又要下田又要养猪砍柴种菜做饭洗衣,起早贪黑一刻都没得歇。做这饼铺,寅时起巳时歇,真是享福了。下午做一个半时辰,就当是舒展筋骨。做这烤饼,利润当也不薄。”
裴徊笑笑:“做烤饼倒不是为了钱,钱的问题你们不用发愁,我自有计较。主要是现在咱们的行动已经开始了,只开半天铺,不太合适。”
吕嫂子一怔,恍然:“所以你之前一个月便画了图纸让铁匠铺打造炉子。只是钱……”
裴徊安抚地对她说道:“别担心,我有钱。”
吕嫂子仍是不安:“我们已经用了你太多的钱了。”
裴徊看着她,轻轻地说道:“钱是最重要的东西,也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她转过话题:“陆修应该已经到了扬州,希望赵哥和叶子能瞒得过他。”
吕嫂子欲言又止,看着裴徊冷静的脸,哂然一笑:“我这破脑子还多想什么,照你说的做便是了。”
裴徊被她逗笑,却道:“这话不对,集思广益,你们有什么话什么疑问都应该说出来,我一个人未必能思虑周全,你们想的说的很可能给我查漏补缺。”
吕嫂子便道:“其实我也想过了,陆推官到南京几个月,断的案子很清楚明白,也不帮着权贵说话,公正得很。京城传来的消息也说他在万年县做县丞时,官声十分好。但是咱们这事儿这么大,他会帮我们么?”
裴徊道:“我不知道。所以让赵哥和叶子先试探他,咱们,还是把自己藏好。”
王五从院子里走进来,听到了最后几句话,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太可能。京城的消息不是说了,他是陆炎的堂弟,陆炎虽然只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可是徊娘你也说了,他必定是下一任指挥使。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裴徊摇摇头:“我就是觉得奇怪,他和陆炎是堂兄弟,那也应该是武将出身,明明跟着陆炎前途光明顺遂得很,却偏偏去考个进士从县丞做起。”
王五一针见血:“徊娘,你是不是想着他可能与旁人不一样?”
裴徊闻言,怔了许久,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你说得对,王哥,我不应该这样想。咱们的事,错一步万劫不复。是我的错,我会仔细再想想。”
而且,一个小小推官,能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开始入V啦。我要攒两天稿,所以明后天停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