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氏庄子里四人也已经吃了晚饭,慢慢地往住处走去,年纪最小的问道:“赵哥,大壮哥到底犯了什么事啊?他们这么凶,我本来想问问的,都不敢问。”
中年男子闷头走着,声音也闷闷的:“我哪里知道。从前在村子里咱们和大壮见得也不多,他最要好的是叶子,叶子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年纪最小的便问另一个二十多中等身材的瘦高男子:“叶子哥,你也不知道吗?不知道大壮哥去哪里了,都没有说一声就走了,以后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大壮哥啊。”
也许是他年纪最小,而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都不见了,他分外依恋身边的同村乡亲,仿佛这些就是自己的亲人。
名叫叶子的瘦高男子这三人也对他最照顾,此时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但是我相信大壮为人,如果他真做了什么,一定是有原因的。”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住处,诸氏庄子的房子本来是宽裕的,但是因为收留了不少难民,便有些挤,乃至有一批人都住到庄子后面去了,四人因是同乡,便住了同一间——住在宅子附近比住庄子后面要方便许多,比如吃饭都要近不少。
年少男孩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拼命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中年男子赵哥没有说话,另一个刚才在陆修面前腿抖得最厉害的男子低声说:“这几个人看上去很有威势,大壮犯的事怕是不小,要不然怎么会追到这里来。”
叶子叹了口气:“你放心罢,大壮他不会再回来了。”
赵哥和另两人一下子抬眼看向他,年少那个忍不住说:“叶子哥,你果然知道些什么的!”
叶子摇摇头:“我知道的也不多。后来我们私下进山打猎时聊过一些,当年大壮和我们分开之后,混到了另一股逃难的人群当中,那群人是府西一个县的,其中有几人手中有钱,也肯养着他们,大壮受的伤也是那几个出钱找人治的。就这么一路到了南京,大壮说,发大水的事不是天灾,也是府西县的那些人说的,而且,他们有证据。”
赵哥站了起来,一贯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丝恨意:“真的?”
叶子点点头:“他们上告过,但是都被打了,有些还被打成了重伤,死了好几个人。”
赵哥喃喃地说道:“那一定是官官相护。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发大水淹我们?”
叶子又说道:“大壮没再说什么了,他只是说,他一家人死得太冤。那些人都想着不告了,没有用,可是大壮说不行,他爹娘兄姐都那么疼他,他不能让他们死得这么冤。他告诉我,他迟早要离开的,如果离开了,就让我当他死了,不要再想着以后再见面了。”
他叹了口气:“我比你们知道得多的就是这些了。所以,大壮他不会回来了。”
年少男孩巴巴地看着他:“叶子哥,你是不是很难过?”
叶子看着他,苦苦地笑了一笑:“没什么难过的。这世道,活的和死的都差不多。”
他喃喃地说道:“活着的人明知道冤屈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就这么糊里糊涂到死罢了。你看我们,逃难到了扬州,村子里原来的地都没了,父母兄弟姐妹妻儿也都没了,异地他乡靠人收留做个佃户混个饱肚子就是好命了,还能怎么样呢?”
是啊,还能怎么样呢?活着已经很艰难了,那么就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活着,活到死就好了。可是总有一些人,心里是有想头的,是憋着一口气、烧着一把火的,而浑噩的人听到的时候也会有那么一会儿迷茫不安的:是啊,就这么活到死吗?
这屋子里的四个人大多数都是这样,一时迷茫起来,失去家人的悲伤绝望隐隐又袭上心头,没有人再有心情说话,连洗脸洗脚都懒得去了,一个个窝上床,只余一片安静。
漆黑的屋子里,赵哥和叶子张大眼睛望着屋顶,目光时而交错。
而屋顶上方伏着的陆修和刘怀专悄没声儿地蹑足蹲身走下屋脊,轻盈地纵跃下地,随后飞快地掠出庄子,不远处的树林子里,六个随从和八匹马安静地等着。
八匹马的蹄子上都包了厚厚的布,八人再次纵马离去,这次没有再回头,他们要在次日傍晚回到南京。
刘怀专实在忍不住,说:“原来我们都猜错了,刘总杀顾严是为了报仇?顾严曾在河南任职,难道说,七年前河南大灾,真的是人祸?”
陆修策马急驰,心中照样并不平静,河南七年前先旱后涝再旱,黄河渭水相继决堤,几乎冲掉三分之一个河南府,灾民难民铺天盖地,死难者也是铺天盖地,他当时年少,陆炎带他一起巡视,那些灾民仿佛是行走的骷髅一般,破衣不能遮体,面容枯黄,令人不忍目睹。
但河南向来容易成灾,每年总会有小洪灾,河堤年年修,但一旦天公不作美,连日连月大雨的话,每十数年来也总会朽坏到决堤,只是七年前那一次特别巨大。
但是知府上奏也很有道理,之前已经旱了两年,百姓家无余粮,不但税赋无法交齐,个个都饿得皮包骨头,逃荒者已有不少。修河堤的劳役每每征收不齐,死在劳役上的百姓数都数不过来,堤坝修理质量可想而知。
然后忽降暴雨,根本来不及重修和疏散,方导致溃堤千里,雪上加霜的是渭水也大方位决堤,知府和同知几人冒雨去堤上探看,然则一同知竟殉在洪水当中,知府本人也差点被洪水冲走。
后来知府和诸官员尽皆降级,调往别处,河南官场震荡,但内阁也不能全怪罪下去,毕竟天灾无法预料更无法抗衡。
河南修养生息,免税赋三年。但逃难者十有四五死在路上,剩下的返乡者只占十之一二,其余的只怕只能把异乡当家乡,走不回去了,便在当地慢慢生下根来。
现在,有人说,这是人祸,且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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