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通宵为救子。
顾老太爷看着狱中的儿子,虽然百般不舍,也转身出狱回家。
顾老太太等顾老太爷离开之后,方才被允进狱探子。这是顾老太爷送了厚礼才求来的,皆因如果顾老太太在场,他无法和顾正迅速谈上正事。
狱里的哭声越来越远,顾老太爷回家,取上另一份厚礼——这些天他在家中准备了好几份厚礼,只求能随时迅速取用。
带着大理寺卿批的宵禁条子,顾老太爷匆匆前向一地,奉上厚礼之后,苦苦哀求:“陆大人,犬子再三发誓不是他所为,他胡作非为是有,但杀人行凶还没有这个胆子,何况是弑兄。那日……”他把顾正的说辞复述了一遍。
陆修听完,说道:“顾老大人,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说法比之前他交代的更荒诞?”
顾老太爷泪流满面:“我也知道这说法荒诞,可是犬子在这生死关头,再也不敢说谎啊。何况陆大人你见多识广,当知这世上,有些事本就远比人能想像得到的更荒谬更不可思议。陆大人,犬子说,他只求你能见他一面,求求你,老朽求求你。”
他一双膝盖弯下来,直直跪倒在地,陆修微微一惊,俯身要扶他,顾老太爷却坚持不肯起来。陆修一个习武之人竟然扶不起来。
他细细思忖顾老太爷的话,慢慢蹲下来,说道:“他只求我见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顾老太爷摇摇头,六旬老翁跪在当地,涕泪横流:“他说,只有你能救他。”
陆修叹了口气:“我只能答应你去见他,但能不能救他,我不知道,你别寄望太高。”
顾老太爷大喜过望,竟一个头磕下去,陆修再厌恶此人德行,也不由微生恻隐,伸手扶起他:“你已疏通好大理寺了吧?”
京城大理寺少卿以下他其实都混了个面熟,毕竟他在万年县任县丞,专管刑狱,全国府县的大案都要交大理寺复核终判,身在万年县,去大理寺是常有的事情。
且此案皇帝是御准了他从旁协助的,陆修想要在顾正上京之前见上一面,这个情面当然是有的。
但何必用自己的情面呢?
亥正过后,陆修在大理寺监狱见到了阔别近两个月的顾正。
狱卒远远地站着,顾老太爷也站在一旁,陆修看着顾正带着一点惊喜的脸,问道:“为什么你认为我有可能救你?”
顾正仰头望着他,说道:“我相交的游侠儿,有来自京城的,他们都说,万年县陆县丞,为官公正,断案如神,他的笔下不会错判无辜。我本来不知道你是谁,后来在狱中听人说你便是陆县丞。”
陆修沉默地看着他,顾正举手发誓:“陆大人,我愿发誓,如果是我杀了顾严,我活着会是苦力乞儿,死后永生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他磕下头去:“求陆大人帮我雪冤。”
陆修淡淡道:“我是个人,并不是神,我可以听听看你要说什么,能不能帮你,我不能保证。”
顾正用力点头。
他开口便道:“我可能知道刘总在哪里。”
陆修一惊,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大理寺?”
身后的顾老太爷也惊怔住了。
顾正苦笑了声:“陆大人,你听我说下去。不是我见到刘总,而是我的小厮说好像见到他了,在扬州的庄子上。”
他原本是顾家最受宠的嫡幼子,母亲虽是父亲继妻,但老夫少妻,母亲又聪明娇美,在父亲心中地位从来就高于原配,婚后不久一举得男,他自幼便是父亲最爱重的、母亲最宝贝的。当时父亲尚在京城任官,虽不算高官但也有些权力,家中几代为官实属富裕,他在府里横着走也会被赞一声小小年纪有气势。
直到七岁那一年,他被他一向看不起的大哥顾严狠狠地揍了一顿,外人只知他被打得卧床一月,请了太医,实情是他几乎被打得断气。那是一场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噩梦,有时候回想起来还会觉得身上疼痛。从此他收敛了跋扈骄纵,但心里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他弃文从武,结交各行各业,交游广阔。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只知道只要想到这个人便心中恨意滔天,虽然次数很少,但只要见到顾严,就很想杀了他、毁了他。
可是他又知道不行。顾严姓顾,顾氏一体,毁了顾严,顾家只会受到牵连,何况他又有什么办法毁了他呢?不外乎男女之事,或是官场中事。男女事上,顾严几乎称得上严苛,官到四品,只一妻一子一女,身边再不见女色。
官场中,他就算知道顾严重贪,一则没有证据,二则他父母并不能置身事外,且,从这方面毁了他,那么整个顾家也会随之连根拔起。本朝贪贿是极重罪,阖家杀头或流放,女眷没入教坊。他再恨顾严,也没想过要把自己搭进去。
然后顾严官越做越大,官威越来越重,寥寥几次见面,顾严几乎从不拿正眼看他,而父亲却越来越听他的,两人经常关起门来商讨密事,就算舅舅被顾严挟私弄得断腿残疾,父亲也无动于衷。
那是和自己最是要好最疼自己的小舅舅啊。母亲的哭泣和怒火在家族的利益面前,父亲的取舍显而易见。
顾正无力之极。
直到他认识了刘总。
刘总是他一个朋友介绍他认识的,功夫很好,脾气很爽直。听他朋友说过顾严的所作所为,与他说:“你忍了罢。”
又说:“或者,找找他有没有把柄或弱点。”
他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仍然发怒:“你能忍?”
刘总哈哈大笑:“我不忍,我杀了他。大丈夫恩怨分明,他受的是你母亲的欺辱你父亲的冷酷,却不敢对他们动手,又不舍得与他们决裂,只会来打你,还险些打死你,你方七岁,懂个鸟来?就算骄纵霸道不做好事,也只是个幼儿,下这般重手,不过欺软怕硬,没卵蛋的孬种泄愤而已,骨头软得跟棉花一样,畜牲不如的小人罢了。”
又道:“如今用得上顾氏家族的人脉,用得上孝道取巧,便又与你父亲父贤子孝,互利互惠,可又要气哼哼另置府第表示不忘当年欺辱。这等小人,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明晃晃的不要脸,却能立身朝堂祸害百姓,当真是笑话。”
他冷冷道:“既如此,你也不妨学学他,做个畜牲。他不敢动父母而来打死你,他也不是没有儿女嘛。”
顾正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他。
爽直、豪放、邪门。就算他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的评语,可是骂顾严当真骂得皮肉不存,当真痛快。
就凭着这一点,顾正就喜欢交这个朋友。
刘总知道他的身份,却也并不来讨好顺从他,顾正是知道的,但凡真正游侠儿,都是那等不从俗世肆意妄为之徒,他们讲义气,不顾生死,但不肯安分、目无法纪更是他们的标志。
但其实,真正的游侠儿也很少了。他相交的更多的是那种目无法纪却肯低头相就的,那又如何呢?他不介意。
然而没有人是不想结交到更好的朋友,刘总就是。
奉承他的人见多了,反而刘总这等话听起来更顺耳。他知道这样想有些犯贱。
第一日相识,刘总的话便令他觉得痛快,后来他们再次谈到这个话题,刘总便直接问他:“要不要我帮你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双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