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怡红楼里,如意姑娘正慢慢除下臂钏,纤细莹白的手臂如凝脂般令人一见难忘,渡了夜资的恩客忍不住伸手过去,如意侧一侧身,假意避开:“等等嘛,人家还有一只臂钏呢。”
恩客白面秀挺,是个年纪不过二十许的青年郎君,淡红色绸缎道袍绣着暗纹,显见得出身富贵,这等既年轻又有钱的恩客是最受姐儿们欢迎的,当然如意不会想到付托终身这种事情上去,但能伺候这种年轻郎君总好过那些年纪老大的男人许多。
因此她身段更软上几分,打叠起百般精神,娇声慢语,应酬得分外精心。年轻恩客被她撩逗得又是心痒又是快活,心下暗暗赞许推荐如意与他的友人:果然妙处不与人同。
两人正蜜里调油,外间却传来喧闹的声音,相公和丫鬟们纷纷阻挡的声音越来越近,正愕然间,房门被一脚踹开,一个体壮怒目的中年男人大踏步闯了进来。
中年男人身上所着也是绸缎,头冠上一块白玉价值不菲,因此阻挡他的相公和丫鬟并不曾用力,只一径陪着笑又是陪不是又是劝止。
这是包了如意半年的曾大爷。
如意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虽则曾大爷已经半月未至,可是半年之期还差一个月没满,她若不是实在舍不得年轻恩客的姿容身段,当然还有他奉上的诱人缠头,也是恪守规矩不敢另外接客的。可是半个月不曾来了的曾大爷怎的今日却来了!这般不巧!
如意并非花魁,可是一家行院若只靠花魁一人撑着能赚得了多少钱?她是怡红楼里除花魁之外的四花仙之一,缠头不少,包了半年的费用更是不低。
曾大爷一眼便看到了床上的年轻人,再低头看到自己的大肚子,怒极:“贱人!”他虽未想过到行院里找感情吧,却也常被如意的轻怜密爱打动得甚是舒适,因此不仅包了她半年,平日的礼物首饰都从不吝啬,私下还想过继续包下去的。
但很明显,如意不仅昔日那些话全是假的,更是不守规矩。
他几步上前,一个耳光便打了过去。
他体壮,借着怒气打过去自然不轻,如意整个人被打翻在床褥之间,顷刻时被打的一侧脸便肿了起来,唇边有血丝沁了出来。
曾大爷只觉被欺骗羞辱,盛怒之下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反手一掌又要打过去,却觉手腕一紧,竟生生被阻住了去势,这一掌再打不下去。
定睛一看,正是那个小白脸,他此刻已经站下了床,右手紧紧抓住曾大爷的手腕,竟似有几分工夫。
曾大爷挣了几挣,只微微有些松动,怒道:“你知我是谁?你又知不知道她是我包下的?贱人不守行规,你来管什么闲事?!”
他再怒,也知道行院中遇到的人不知道会是什么人,这年轻小白脸看上去并非小门小户,他便没想过要和他破脸,只将一身怒气冲贱人发泄。
年轻人此刻却是满脸戾气,春宵本苦短,正开心快活之际被打断,极是不愉,二话不说反手便将中年男人折翻在地,冷笑道:“我管你是谁?你又知道我是谁吗?竟敢来败我兴致,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我且来教教你!”
此际又听如意一声痛呼,她捂着被打的脸痛哭:“我的牙!我的牙打掉了!”
年轻人侧脸一看,佳人倒在被褥中,纤秾有致的身子颤抖着,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他更是着恼,手上用力,竟生生将曾大爷的手臂折成了两段。
曾大爷一声痛吼,几乎劈了嗓子,连屋顶都簌簌抖了一抖,那年轻男子意犹未足,提脚使力一踹,曾大爷再一声痛呼,却是连声音都半途哑在了喉间,而那一声清脆的“咔擦”声召示着一只膝盖已然碎裂。曾大爷刚才被反手折臂时已经半跪,此时膝盖已碎,整个人都半瘫在地上。
再也没想到,看上去体壮如牛的曾大爷竟然在一个年轻秀挺的男子手上犹如一只破布娃娃一般。
年轻男子手上一松,曾大爷便折着一只腿仰面倒在地上,半晌痛得动也不敢动。年轻男子看了看地上的曾大爷,又看一眼床上背着身偷看的如意,忽然狞笑一声,抬脚便用力踩在了曾大爷的胯间。
在他折断踢断曾大爷的手臂和腿的时候,追上来的相公和丫鬟便已经噤了声,此时见年轻男人这一脚踩上去,挤在房门内外的这五六人再也禁不住发出惊惶的叫声,连匆忙赶来的妈妈都白了脸失声“啊”了一声。
曾大爷瞪大了眼,这一脚令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头一垂便没了声息。
怡红楼的妈妈也是见惯了世面的,可是这一次却也几乎惊失了魂。她排开众人几步上前,顾不得说话,伸手去探曾大爷的鼻息,一边大声叫:“去请大夫!”
年轻男人已经收回了脚,漫不经心地挽着衣袖,垂眼看着妈妈惊惶失措的模样,淡淡地说道:“怕甚么,就算死了也是白死。”
如意早就从床上坐起了身,她刚才看了一眼扭曲着身子躺在地上的曾大爷便不敢再看第二眼,此时抖着声音说道:“爷,他……他不会死吧?”
年轻男子笑了起来:“怎么你没听到我说的话?死了又如何?我爹可是当朝二品大员,只要我杀的不是龙子凤孙,谁能拿我怎么样!”
他笑声猖獗,本来有几分秀挺雅致的容貌显出了十分的张狂,竟然又坐到在床上,搂着如意摇头:“这脸打得肿了,失了颜色,好好养着,下回我再来。”
才慢慢站起身,待要离去。
曾大爷的仆人早已来了,哭着叫着昏迷的曾大爷,见他放出狠话要离开,却不敢拦他,只冲着怡红楼众人说道:“大爷在你怡红楼出的事,我们只管找你们怡红楼。”
怡红楼的妈妈是真不敢让年轻男人离去,这一去上哪去找人?他究竟是不是二品大员的儿子都不甚清楚!若是,他拍屁股走了回头一个不认,怡红楼岂不倒了大霉?若不是,就更倒大霉啦!
曾大爷的来历他们可是知道的呀!曾家可不好对付!
妈妈不想让年轻男人走,又不敢硬拦,只好跟着他亦步亦趋:“公子且请留步,曾大爷受伤,怕是要报官,奴家知道公子家世清贵定然不惧,可是怡红楼经不起官府追究,虽不敢请公子眷顾怡红楼,可还是想请公子怜惜如意,不好叫官府带走如意呀。”
年轻男子冷笑一声:“你不信我的身份?剑奴,你来告诉这起不长眼的!”
年轻男子带来的一个小厮原是在隔壁与丫鬟调笑,见主子出了事自然到了主子身边,见状不禁仰起鼻子说道:“我家少爷是当朝二品大员、内阁次辅李显李大人的爱子,三公子李云!”
李显的名字在大明当今还是很响亮的,妈妈惊了一惊。
内阁首辅是两朝元老,曾任皇帝的老师,自然权威最重,而次辅李显则是首辅的门生,他的长女也是皇帝的宁妃,育有三皇子,据说秉性聪慧,甚得皇帝钟爱。加之李显对首辅放衙后执弟子礼恭,因此两人也甚为相得。
李显任过两届科举主考,门生不少,但为人谨慎,并不张狂。他于坊间名声大,是因为在刑部时断过几起冤案,其中一起京郊侵田致富户家破人亡案曾经轰动两京,京兆尹判案时不公,苦主叩刑部衙门喊冤,李显接手,结果最终牵扯出的乃是英亲王的外甥,李显铁面无私,连宫中太妃求情也置之不理,最终英亲王外甥处斩,英亲王降爵。
后又主理漕运贪赃案,在苏杭几次遇险,最终仍是悍不畏死,挑起沿运河一大串贪官污吏,为皇帝和户部缴回天文数字的银子。
这样的人,在大明是极得人尊敬的,怡红楼妈妈不敢相信地看着李云。
但是当李云的小厮亮起李府徽记时,她闭上了嘴。
李云离开后不久,大夫来了,衙门也来了人,然而曾大爷受伤太重,京城几个有名大夫一起施救也没能救回。
曾大爷名曾大富,也并不是无名无姓之徒,他的姐夫正是御史台的叶御史,虽然官居六品而已,但性子刚直且有原则,御史风闻奏事,他却从不无的放矢,也不会捕风捉影,每弹劾一人,必有根有据,有理有规,皇帝曾经与人言:叶铮人如其名,若御史个个似他,朕省心不少。
他与曾大富很少往来,因为曾大富行迹放浪,他规劝过不听,又见他虽放浪行径倒也不会触犯刑律,志不同道不合,便不再规劝,只颇为冷淡。而妻家富裕,他也不大沾染。
但是曾大富死了,却不是他会不管的事情。
叶御史细细问了究竟,当时在场的人颇多,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京兆尹拘押一概人等,李云也被抓走。
叶御史动作很快,一张直接弹劾内阁次辅李显的奏折于次日便呈于皇帝案前。
奏折上的内容比审案审出来的还要细节,叶御史悲愤地写道:“曾大富包养妓子,李云抢夺妓子,两者皆败行无德,然李云一言不合即下杀手,反观曾大富被辱却并不曾口出半句不敬,李云既下杀手,仍口吐狂言:吾乃内阁次铺之子,谁能拿我如何?”“内阁次辅李显,子孙横行于市而人人畏之,杀人于市而扬长而去,试问天理何在?王道何在?君威何在?昔李显杀英王外甥正气浩然,今纵子行凶无法无天,实令人疑惑!”
疑惑什么?疑惑李显之前种种德行,从何而来?有何秘辛!
叶御史与曾大富并没有太深的感情,然而他秉性刚直,想到李云当场的狂妄,便怒不可遏,奏折写得十分犀利。
与此同时,李云杀曾大富的整个过程很快便在整个京城纷纷扬扬地传了开来。风月场中诸事向来为人人津津乐道,当时在场的人多,传起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