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婆、子、媳

顾老太太紧紧盯着手边的单子。

她是一个保养得极好的美妇人,五十不到的人看上去足足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脸上的皱纹极细,很少,鹅蛋脸上一双弯眉,笼着秀美的丹凤眼,鼻腻香脂,天然笑唇,说话温柔和顺,是男人最喜欢的那种女人。

此时她双眼含霜,笑唇抿起,两条浅浅的法令纹便露了出来。

她看着看着,冷笑一声:“所以恶人自有天收,赚下万贯家产又如何,要借顾氏家族的势就不能分家,这家产便只能是公中的。”

这是一注令她疯狂心动的大财,她看着单子上的良田、旺铺、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已经在暗暗盘算要把哪些转入自己的嫁妆当中。

然后想了一想,又失笑,顾严死了,顾家嫡子便是顾正,也就是宗子,就算是分家,大宗也是给顾正的,顾谨顾端这两个庶子本就分得不多,倒也罢了。

想到顾正,顾老太太的笑脸落下,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坏,顾严这个贱人生的贱种,不知在哪里惹下的杀身之祸,死便死了,竟疑到了顾正身上!害得他如今押在大牢,还好看在顾府的面子上,半夜拘押,到现在还属秘密。虽然他只在顾严出殡时短短地出现了一阵子,但是他受伤请了大夫是很多人知道的,那么顾严的丧事上,他没怎么出现也就正常了。

毕竟,就算仇深似海,也是家里人内部的事情,对外,兄友弟恭这个名头是必须维持住的,否则,人都死了,做弟弟的不去送,名声就不必要了。

顾老太太想去看顾正。

大理和刑部都觉得可以。顾正什么都不说,也许顾老太太能让他开口。

顾老太太顺利地见到了顾正。

大理寺监狱这种地方,关押的多是需要复核才押解来的囚犯,脏污的关好几个人的集体牢房虽有,更有像顾正居住的单人间,和别的犯人房间隔了厚厚的一道墙壁,牢门虽是铁栅,里面却床褥桌椅齐全,甚是洁净。

不过当然很小,气味也难免会有。

顾老太太一见便心痛得紧,顾正对母亲的感情深厚,知道她要来,也振作起了精神,无奈道:“阿娘你来这做什么,怪脏臭的,没的污了你的眼。”

顾老太太叹了一声:“你是我儿,你都能住在这里,我还不能来?”

顾正笑:“能,能,阿娘坐在褥子上,干净的。”

他肩头受的伤在监狱里得不到在家里那样的照料,至今好得不利索,行动有些不便,顾老太太见了更是难过,才一坐下便几乎迫不及待地拉着他的衣襟说道:“正儿啊,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你那日到底为什么出的城为什么受的伤,怎么不能好好地说给李府尹他们听?如今你在这种地方,肩膀又受了伤,没人伺候诸事不便,吃又吃不好,又是脏污得紧,这怎么行?阿娘的心都要痛死了!”

顾正沉默片刻,说道:“我没杀他,如果说冤枉别人可能,咱们家人断不会被冤,我不怕。他们没证据。”又安慰顾老太太:“肩膀的伤也不打紧,大理寺卿特许了孙大夫隔日便来诊治换药,好得甚快,娘你放心。”

顾老太太又气又痛:“可是这事一日不结,你便是一日不能出这地方,你叫娘怎么放心得下!究竟有什么不能说的?啊?你到底去做了什么?”

顾正叹了口气:“那日真的是凑巧,阿娘,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当年练武,那么难那么苦都过来了,住这里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放心,我没事。”

顾老太太只有这一个儿子,向来养得精心溺爱,顾正本来是个小纨绔,但自从被顾严痛打至重伤以后,心性大变,纨绔还是纨绔,却极有主意,还不怕吃苦,练就一身很不错的武艺。

顾老太太深知儿子性子,见死活劝不过来,便道:“正儿,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你会说出真相的吧?”

万不得已的地步,便是生死一线,便是被冤是他杀了顾严。

顾正答应母亲:“阿娘,我怎么可能给那人赔葬?”

顾老太太微微放下了心,抬眼见儿子住的牢间,眼睛又湿了,顾正劝慰:“阿娘,别这样,你想想,那人已躺在棺木里,那才逼仄呢。”

顾老太太简直被他说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只咬牙切齿地道:“正儿你放心,娘断断不会让你白受这些委屈。百倍千倍地要叫他们还回来!顾严那一窝子贱人贱种,我会叫他们什么都剩不下来!”

这几日,钱氏一闭上眼就想起那张单子,每每都要念几遍静心咒方能强行压下心头焦虑。

事情已经发生,她只有咬牙接受。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和教训,她知道顾严死了,靠她一个妇人还有树儿一个幼子,很难让家中的人信靠,他们会觉得没有了主心骨,会忧心忡忡惶然失据,然后找机会去给自己谋得更好的前程。这都是她预先能想到的。

她当然想过会有人向祖宅投诚,毕竟那边有顾老太爷,有三个成年的男人,顾谨两夫妇过来时也警惕过,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么快!更没想到第一个打击便这么重!

那张单子上,是顾严所有资产的四分之三!包括了她已经和顾严藏得很好的一部分!这一部分连顾严最心腹的人都不知道。因此她原本只想咬牙给出四分之一,如今却失去了四分之三。

她的心一直在滴血。但她更焦虑害怕的是,这些,写单子的人是如何知道的?那人到底是谁?和顾严的死有没有关系?

是的,单子是梅意给的,可是梅意一向只在她身边,这么些年来,梅意一直是可靠的,可是就算再可靠,她也从未向身边的人说过这些东西,她绝对不可能知道。

内贼知道那么多底细,却不知道他是哪个,那些日子顾谨办丧事,显然是怀了别的心思,吃住都在自己府里,频繁接触各个管事、长随、仆人,几乎所有的人和他相处过,钱氏就算要查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这简直是卧榻之盘仍有毒蛇在啊!

慢慢来,慢慢来。那些单子上的并不容易查出眉目,真正要命的还在她手里,她有时间。

钱氏告诉自己。

顾严落葬第二日,钱氏便将顾严最信任最得用的心腹和长随派了两个给顾树,另外也接受了这两个心腹的建议,再挑几个年龄相仿的书僮给顾树,又挑了几个小厮。日后顾树需要的人手很多,这些人手要从小培养,因此身边也要多些差不多年龄的进行不同方向的培养,这样一起长大的情份是不一样的——若是看出心术有问题的也可以及早清除换上。

又请了一个武跟班和武师父,武跟班是以防万一,武师父是要让顾树在读书之余也要学会自保才行。

顾树虽然是他们夫妇唯一的儿子,但他们极疼爱却也并不溺爱,她将顾树叫到面前,对着他细细讲述了现在局面的危险和日后的艰难:没有顾严的官职护持,身怀不菲财产,身边觊觎不怀好意的人不少,顾家祖宅那边也不知会施以何种手脚……

她温声说道:“阿娘触棺,明面上是为了能够不回祖宅,但也借此对外说明,你阿爹的财产已经大多归于公中,我们身边只留了少数生活。但是我们府中可能有人知道底细,日后你我都要小心观察。你若是感觉到有谁可疑、或者有谁做的事说的话令你不解,你都要及时来告诉阿娘,这至关紧要。还有,你阿爹和顾家四爷有仇怨,顾四最为记仇,你日后出外也都要小心,碰上他要执礼极恭,以免他寻衅……”

她耐心地一条一条地说着,顾树默默地听着,作为顾家小少爷,父母长姐疼爱,家里长随仆人簇拥,实在失以天真,对她说:“阿娘,你放心,我会变得跟阿爹一样强,我会护住我们的东西。”

如今家中只有两个主人,但仆从并不少,顾严生前有很多事处理,需要人手不少,如今却闲置了好些,那些财产又都送了大半给祖宅,届时管事定然又会退回来好些。

钱氏长叹一声,还有许多事要收尾,她要快些养好身子,否则顾树如何支撑!好在弟弟早已经接到信,此时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人人都认为她的幼弟性情鲁莽,远不如兄嫂精明能干,但是幼弟小时是钱氏一手带着,后来是兄嫂教养,前几年在任上时时来往,却知他粗中带细,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却观察能力极强。家中父母已年老,事事都要兄嫂执掌,她之前提出让兄嫂过来也只不过是漫天开价的一种,她本来就是想让幼弟来帮自己。

守孝三年,正好隐身人后,顾树好好进学好好习武强身,她和幼弟清理内宅、想办法处理处置手上的财产,三年过后,一切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