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同情弱者,顾氏家族庞大,这些年人脉力量都是供顾严所用,顾严和亲生父亲及兄弟无缘,便颇倚重族人,对族人都很不错。
不仅钱财上不吝惜,提携上也不惜力,经他手安排上吏职甚至推举入官的不在少数,对带在身边的族人子侄也颇尽心,指点功课、人情、职责,因为他级别的关系还送了两人进国子监。因此虽然知道他死了,顾老太爷这一房是没什么有出息的子弟了,但一则毕竟人刚死,残留的几分香火情总是有的,二则总有讲良心的人念着这份情谊。
何况此时在座的人可太多了!
顾严之死朝廷震动,而此时人还未出殡便闹出争财触棺的事情,只怕……
族长及族人的目光都颇为不善地落在了顾谨身上。
如李府尹的管家、各府子侄包括金府的次子等,虽未明目张胆但隐晦的目光也看向顾谨,心中只觉得顾家也太心急了,人还未出殡呢就索产业,实在太过难看相。
而兵部尚书的侄子身份不同,他站在一侧,目光不明。
唯有陆修心中一动,只觉得颇有蹊跷。
别说顾严与顾老太爷及兄弟都不和,就算兄弟关系好,私下家产一事也不可能告知他们,更何况清单一份!这清单从何而来?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是顾严的心腹投诚?但他何必投诚?投诚的目的是为财,他何不拿着清单要胁钱氏,拿走部分脱了籍,何必转一道弯投向顾老太爷呢?
如果是假的,那是顾谨诈钱氏?
而顾谨一腔冤屈不知如何说起。
顾老太爷到达城西顾府的时候,一切看似都井井有条了,白布四垂,孝幡已立,孝棚整齐,跪在灵前的顾小少爷泣声不停,却还强忍悲痛和担忧回礼。
送行的人也是来去安排得有条有理,人是越来越多,挤满了整个前院和二院,而后院的骚动证明着主母仍未苏醒。
出殡的时辰已经快到了。
老不送少,父不送子,顾老太爷的到达已经不合情理,可是钱氏触棺生死不知,原因是为了顾老太爷这边要收走顾严这房的家产,他这个时候不得不到,因此没有人多说一句话,认识的行个礼打个招呼,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望向他。
顾老太爷驻足灵堂前,十二岁的顾小少爷在一片安静中抬起头,望着陌生的祖父,一时怔忡,只眼泪仍如挂珠般从脸颊落下,两眼早已哭得通红发肿。
他慢慢站起来行了礼,唤了声“祖父”。
顾老太爷看着棺木,棺木一角的地上仍有隐隐血迹未曾擦得干净,那是钱氏的血,而棺木里面躺着他的长子。
父子恩怨已经说不清楚,情感更是淡薄,他当然知道顾严恨他,但是他倾力相助长子为的只是顾氏这一房的荣耀和地位,另外三个儿子实在是没有天赋扶不起来。然而此时他望着已经天人永隔的长子棺木,心里终于还是掠过一丝怅然,顾严像顾小少爷这么年幼的时候,不,更小的时候,父子也曾父慈子孝,言笑晏晏,他也曾亲手教他启蒙、教他习字讲文。
顾老太爷又看向厅中坐着的幼子顾正,顾正并未受刑,只是狱中呆了十几日,面色晦暗,精神萎靡,此时坐在一角,也不理会族人寒暄,倒是身旁的大理寺评事与人讲着话。
他素来疼爱幼子,但此时除了心痛,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片刻后,顾老太爷转身,进了二进院与三进院的中门。
二进院用来停棺,钱氏等内眷已经搬进三进内院,第三进内院本来是顾小少爷住的,倒也一应俱全。顾老太爷不方便进媳妇的居处,便停在那里遥遥望着正对院门的正房,那里面人来来往,却是静悄悄的。
顾谨匆匆跟上来,下人们皆被挥退,顾老太爷望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瞪着他,低声道:“你究竟与她说了些什么?!”他是不相信次子会这么蠢的,或者幼子顾正会这么做,顾正一向不管不顾不留情面,而且因为他们素有仇怨。
顾谨的满腹冤屈真的是不知从何说起:“阿爹,儿子知道自己不够聪慧,但也不会这么蠢啊!叔嫂有别,我和大嫂这些日子来只隔着院子和门说过两次话,全是当着下人的面的,再有其余事情都是通过我妻子和侄儿传话,我根本就没有和大嫂面对面说过话,更没有单独说过一个字,何况传递单子这种事情!真不知从何说起!”
顾老太爷心中又涌起了那股不祥的感觉,问道:“那这几日有什么异常么?”
顾谨道:“并没有啊!”他在这里可并没有那么轻省,只有真正过来做事才深切知道钱氏是多么得顾严的器重,虽说家主死了,主妇也不得不管起外院的事情,但是显见得钱氏根本就不是“不得不”,而是素来便插手外院的,处处熟捻事事通晓人人听命,他非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
顾老太爷冷哼一声。
两人只能稍许说上几句,正要分开,正房有声音传来:“太太醒来了,阿弥陀佛,大夫说醒来便好了,之后静养便可。”
人声低低切切冒出来,随后又安静了下来,丫鬟从正房匆匆出来,穿过院子要往外面走,路过顾老太爷和顾谨身边时微微一怔,略施一礼,随后奔向前院灵堂找到小少爷,在他耳边细细说了几句,想是告知小少爷好叫他放心,之后又匆匆回了后院。
须臾,有嬷嬷来请顾老太爷:“老太爷来了,太太有请。”
顾老太爷来此便是要劝说钱氏,嬷嬷来请,便一言不发,跟着进了院子。
事急从权,他年事已高,不再顾虑其它。
不过钱氏也从正房抬到了顾小少爷当作书房的厢房里,此时书房门窗大开,下人丫鬟远远站在外头,钱氏半躺在书房贵妃榻上,看着慢慢走进来的顾老太爷。
顾老太爷走到相隔丈许停下脚步,审视着钱氏。
钱氏这一撞不轻,额角高高隆起,虽经擦洗,肩颈发间仍有血块拭之不尽,半张脸包在布里,只露出一只眼半只鼻子半张嘴。
钱氏不说话,顾老太爷只好先开口:“那张单子,是你令心腹拿出来试探我的吧?一家人,何必如此。”
钱氏就算只有一只眼,也露出了足够的讥诮,她是真的用了五分力去撞棺,受创不轻,因此语气轻弱:“老太爷,明人不说暗话,我不拿出来,你只怕就要自己取。”
顾老太爷微微有些动怒,但是此时大事当前,若是不能按时出殡,这事情就难以收拾了,只能按捺下来,说道:“你到底想要怎样?长房未曾分家,子侄不能有私产这不但是家规,也是族规,更是国法。”
顾老太爷面色冷淡,看着长媳,沉声说:“你闹这一出,为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与我谈判,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你没有太多机会,我来,你就说吧。”
钱氏看着他,轻声说道:“我想看一看你手上的那张单子。”
顾老太爷倒是一愕,忍不住说道:“你故作玄虚什么?”
钱氏苦涩地笑了笑:“老太爷,我想拿出来的单子是前日才列好的。”而顾谨交给顾老太爷的单子是大前日送回家去的。
顾老太爷一听此言几乎立时就明白了,钱氏是有一个单子要给他们看,让心腹属下借此假意向他们投诚,然后她在这个紧要关头喊破此事,这事就成为了顾家祖宅威逼孤儿寡母交出资产的逼凌之举。
但钱氏要给的单子应该要比手上这张单子缩水许多。
这也是钱氏对顾老太爷十分了解之故,知道大房家产定然引祖宅觊觎,她也定然保不住所有,那不如由她来主导,做一个局。之后钱氏就可以和顾老太爷谈判,取得合理的利益分配。
否则的话她在礼义规矩之下,就只能乖乖地和儿子一起回到祖宅守孝,到时候人在屋檐下,而那家子人就没有一个对他们母子有善意的,只怕什么东西都得吐得干干净净,之后呢?病死?无故横死?日子长远了,谁还记得顾严?谁还记得顾严的妻子和儿子?只会死得悄无声息。
顾老太爷其实一开始的确没有想到会是钱氏做的局,毕竟那单子上的数量如此庞大,做局不需要给出如此巨大的数量。直到听闻她触棺,才隐隐觉得有点问题,再见到她本人,才明白了这是钱氏做的局。
就连他也不得不佩服钱氏的决断狠戾,不仅的确豁得出去,竟肯用这么多的财产来做局,而且用的还是触棺这个法子!触棺这事可轻可重,太重了那是真会死人的,太轻了呢又很容易被看出做假。这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妇人,顾严当真是娶了一个好妻子。
可是现在他不怪自己事先没想到是个局了,原来这竟是两张不同的单子,钱氏做局要给的单子并不是自己手里的这一张哪。看来自己手里这张数量庞大的单子不仅是真的,而且的的确确是有人投诚顾府祖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