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触棺

四月下旬,顾严已停灵二十余日,京城大理寺的仵作也已经再次验过,钱氏终于可以为顾严收殓。时人为家人停灵二三十日的也是有的,不过多是严冬腊月。因为顾严是奉命停灵,怕尸身毁坏,不止顾家购了许多冰,应天府也买了不少送过来,但天气毕竟已过了清明,尸身还是有些许味道了。好在封了棺离远点便闻不到。

这一日是顾严的出殡日,半条顾严府第所在的街道上都挂了白,吊唁的人马络绎不绝,但有心人可以发现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并未出现,最体面的人物只有李府尹派了心腹过来,不过想想顾严只是四品右通政司,算起来这样的体面也够了。

只顾府中有些人知道这不太正常。顾严虽是四品右通政司,可是在他生前来往的可不止是这些人,应天府不去说了,提督府和兵部尚书府他也没有少去,可昔日来往的那些人都不见踪影。

顾老太爷人在家中住,长子府中的事情却了如指掌,停灵的日子长,渐渐冷清是情有可原,可是刚开始那几日可也是有些冷清的,如今出殡时竟也只是看着热闹,虽说时辰未到人未到齐,可是看这情况也并不会有什么意外了。

他心中如油煎一般。顾严与他关系并不亲近,但是顾严很懂得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他在南京的走动和关系网,虽不至于全数告诉顾老太爷,但大部分也会与顾老太爷交底和分析。顾老太爷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顾严的性格是最像自己的,尽管父子隔阂甚深,也彼此漠视甚至顾严是憎恨他的,但关于利益他们都是有事说事,关起门来是一回事,打开门对外又是另一回事。

因此他再明白不过,顾严这根顾家的擎天柱一倒,顾家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内将沉寂下来,顾氏家族虽然当官的人不止顾严,但基本都是七八品,离顾严且远得如天边一般,以后当真是后继无人。可是如今人走茶凉得这么迅速,令人不由心惊兼且心慌。

如今家中除了次子顾谨,三子顾端也去了顾严府里帮忙,至于顾正,大理寺卿已经答应会在出殡时辰前放他出来直接到顾严府里,现在老宅府里便只有顾老太爷坐在书房里——主院里顾老太太不许他进屋,除非他把顾正从牢里接回家。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想起另一件事来。

次子顾谨前日送过来一张顾严的家产单子,数目之庞大,令他到现在想起来都颇为心惊!他并没有做过地方官员,但也是当了多年堂官的,外放十几年就能在身边留下这样多的资产,那可不容易。而且在这当中至少还有一半是不在单子上而是用来上交上司、分润下属的。这……也太狠了些!

在这个时刻,他诡异地想到了顾严的死。

顾严当街被杀,此事他不知想过多少次,始终想不出个头绪来。这种杀人的手法,何等粗糙,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想到这样的方法呢?政敌?有的是精致的办法私底下的办法,灭口?那更应该悄没声儿的,闹得这样惊天动地,明显会惊动朝堂彻查到底,谁会这么蠢?

他问次子:“这单子是谁给你的?”顾谨道:“我照父亲的意思在城西大哥府里帮忙,大哥死了,侄子还小,那些家仆本就心中惶惶,明中投我的人虽无,暗中示好的不在少数。这便是顾严一个心腹的心腹交与我的。”顾谨还说:“那人与我说,这并非全部,还有的他不知道在谁手里。”

顾老太爷心中一哂,还能在谁手里,顾严家里只还剩下一个妻子一个幼子,总不至于给了出嫁的长女。他收下了顾谨给的单子,细细看着,边看边沉吟,心下便有了计较。

两府并未分家,资产合该归于公中,子女岂能有别财。顾严若是活着,他自然碰不到他半分家资,也断断不会去碰,可是他既死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家族家族,既要庇护他的遗孀幼子,他便自然要付出代价。

只要他们回到府中居住,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他正在细细盘算,堂外有小厮飞奔而至,门外的长随未及阻挡,便听到小厮惊慌叫道:“老太爷,不好了!大太太,大太太触棺了!”

顾老太爷一时没听清,小厮又叫了一声:“是城西府里的大太太,她触棺自尽了!”

顾老太爷心神一沉,大惊而起:“什么?!”

然而大惊之下他又迅速冷静下来,厉声问道:“她状况如何?有没有留下什么说法?”是夫妻情深吗?这对夫妻的确是利益一致同进同退,但是情深到要触棺相随,这不大可能,毕竟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在身旁。那么,是为什么?

他心里有一股不祥的感觉。

小厮神色惊惶,话在唇边又不敢说,抬头见顾老太爷冷厉的脸色,更是慌乱,只恨为什么要叫自己来报这个信,嗫喏几下,被看清顾老太爷脸色的长随狠狠地拍了一记,踉跄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大太太,大太太如今满头血,情况如何还并不清楚,不过她触棺前说,她说,咱们府里的二爷令她即刻交出家财,这是要生生逼杀她,她想到日后失去夫婿,要在,要在这等人所在的屋檐下生活,怕是要吃尽苦头,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跟着大爷一起去了也罢。”

顾老太爷闭上眼,压下胸中的怒意,老大自来是不让人省心的,这个妻子也是他抗拒了自己的好意、一意孤行要娶的,果然也绝不让人省心。

此时城西顾府已经一团大乱。

顾严别府另居,买的宅子当然不及祖宅位子好,也要小上不少,只得三进,然而主人只有三个,加上仆从丫鬟,也还是十分宽敞适意。南京是旧都,没有皇帝,虽有六部班底却不必上朝,所以位置略偏些也没有关系,反而环境幽静,很是舒适。

然而顾严一死,又是恶死,要做佛道两种道场以作超渡,来往吊唁的人也不少,加上帮手的人既多又杂,前院和二进院都腾了出来,还是显着有些逼仄了。

至于帮手的人为什么会多且杂,这明显是因为两个顾府的意见不一造成的。

顾府那边派来帮忙主事的是顾二爷顾谨,奉的是顾老太爷的命。顾严的幼子年方十二,还在读书当不得事,若是让家中心腹主持也着实不太像话,且别说两府未分家,就算分了家,这种大事也该是族中亲戚来主持,何况顾严又不是没有亲兄弟,过来帮忙主事理所当然,顾严的妻子钱氏连推拒都不得推拒。

本来顾谨和带来的人手说好了是管外头,但是顾谨借着顾严横死,担忧钱氏过于伤心之余还要主内院杂事心力交瘁,让自己的妻子也来了内院,说是做钱氏的帮手,毕竟内院要理的事也很多。

这样,无论内外,都被顾谨把控住了。这也是顾谨和顾老太爷心照不宣的。顾严死了,要真正收回顾严的一切,就必须先让顾严府里的人心神不定,让他们意识到钱氏和顾小少爷已经靠不住,从而明白哪一边才是有前途的。

但钱氏却并不只是一个深宅妇人,她在顾严生前便能把手内外院,顾严和祖宅所有人都并不亲近,唯一能相信的人便是抗拒了顾老太爷而自行娶回的妻子,因此钱氏明面上是妇人不能主外,但外院的事情她一清二楚,顾严生前的心腹和幕僚也都能听她使唤一二。

两者便不得不发生矛盾,不得不乱。不过一则钱氏令人在外院牵制顾谨一二,顾谨的妻子在内院也能牵制钱氏一二。二则在总体目标一致——令顾严入土为安——的前提下,这几日也算平平静静。

也因此,顾谨在顾严府做的一些手脚和打算便不太能瞒得过钱氏。

钱氏没有爆发,她一直表现得伤心欲绝,浑浑噩噩。

直到出殡这一日。

出殡时来吊唁的人是最多的,有头有脸的也都会在这一天聚在一起送别亡者,随着出殡吉时越来越近,重要的人也终于都到了。

来的人有顾氏家族的族长、李府尹的心腹、各府的子侄和一些南京的场面人物。

顾正也到了,陪同的是京城大理寺来的评事,是个生面孔,并不引人注意,旁人只当是他的友人陪同一起来拜祭。陆修离着他们不远不近,他曾经是负责查案的推官,这一日来送行也算名正言顺。

在终于来了一个重量级人物,南京六部兵部尚书的侄子时,钱氏站了起来。

她立于棺木之前,身形颀长消瘦,眉目憔悴,泣泪横流,指着顾谨悲声诉说,三言两语说得清清楚楚,趁着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钱氏毅然触棺,只听得“碰”的一声,钱氏额角碰到棺木,然后血流披面,颓然倒地。

顾小少爷一声尖叫扑了过去。顾谨目瞪口呆。

众人大惊之下都站了起来,一片忙乱,叫着快请大夫,因为家中新丧,生怕来哭灵的人有什么不适,倒也备了个大夫在家的,因此大夫来得极快,为钱氏施救时,十二岁的顾小少爷在一些人的询问下便代母发言,泣道:“二叔前日给我阿娘看了一张单子,说是阿爹这些年在外的私产,要阿娘归还公中,阿娘这两日既伤心阿爹,又不明白单子上的私产从何而来、如何交公,今早她抱着我哭,说,说,我家私产是有,但根本没有这么些,怎么交得出来?可若交不出来,单子上又写得确确实实,我们回到祖宅定然度日艰难。阿娘哭了许久……”

他红着一双眼睛,口齿清晰地说得清清楚楚,说到此处远远望着在隔壁施救的母亲,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众人听得也清清楚楚,虽说子女私产归公是理所当然,可是顾府情形在座的人其实或多或少都很清楚,顾府老太太及其亲子顾正和顾严一房势同水火,顾二爷顾三爷俱是庶出,看来与顾严关系也是一般,顾老太爷心中向着谁也不用明说。顾严这么一死,顾严的妻儿回到祖宅的日子那是不用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