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严的死距离清明寒食只差几天,顾严尚在停灵,寒食已经到了。,此时的南京城里早已经渐渐开始扫墓和过节的准备,这一惨案令这两个日子多了点阴郁。
只是小孩子们是不会有太多感触的,只觉得又是一个有好吃食物的节日到了。
由于寒食节禁火,因此寒食前两天大家就开始“炊熟”,准备各式可以冷食的食物,香脆精美的馓子、米香扑鼻的乌稔饭、丰满味美的清明螺、甜而不腻的青团、各种馅料的暖菇包……,还有荠菜馄饨、黄花清果糕、河蚌豆腐汤……,大户人家足足要备数十样应节食物,普通人家也有五六样。
小麦面粉和油揉成团,有的加盐有的加糖,揉上劲后,再拉成细条,灵巧地盘绕成环状和各式形状,下油锅油炸,便是馓子。手巧的能绕成一朵花,炸好了呈金黄色,很是精美,就算放冷了仍然香脆好吃,小孩子最爱捧着它开心得吃得一嘴一地碎末。
乌捻树叶洗净后放入清水煮费,过滤后的水呈黑色,把糯米放入水中浸泡一夜之后蒸煮熟透的就是乌捻饭,乌捻饭的糯米颗颗分明呈乌黑色,但带着乌捻树叶的清香,另有一番风味。刚出锅的乌捻饭热乎乎的,洒一层糖甜甜蜜蜜,大人小孩都吃得喷香。
清明螺,赛过鹅。南京城外清明还有吃螺蛳的习惯,用针挑出螺蛳肉烹食,叫“挑青”,之后将螺蛳壳扔到屋瓦上吓走老鼠,以利养蚕。
而南京城里每户都要做的却是青团,也就是青圆子。清明前半个月,便有农家妇人、城中家贫妇人去城外摘取嫩艾叶或是泥胡菜叶鼠曲草,街头巷尾也有挑着篮子卖嫩艾叶的,大户人家便多是采买许多。
嫩艾叶放入大锅加入石灰煮烂后,滤去石灰水,将煮烂的嫩艾叶末混入糯米粉中,再入蒸屉蒸熟,这样趁热揉成的碧绿色糯米粉团便极有韧性和延展性。
馅料多为黄豆粉混了红豆沙,加上糖,碧绿的团子蒸熟后一口咬下去,甜蜜美味。
王五和吕嫂子的半城香饼铺这两日亦是清晨天刚擦亮便开门,推出来的炉子上就不再是鏊子,而是极大的一个锅,锅上架着五六层已是蒸得热气腾腾的大蒸笼,这几日排队排得特别早、特别长的人欢呼声起:“来了来了!”
案板倒是同一个案板,五六个原本的小木盆换成了四个大木盆,其中一个大木盆里一样放着粉团,却是碧绿色的,另外三个分别盛满了馅,其中两个都是肥三瘦七的猪肉粒炒过后再混了雪白的春笋粒和深绿的雪菜粒,区别是一盆加了红色的干辣椒末,一盆没有,但馅粒之间都凝着细细碎碎的白色冻猪油,闻不到香却能想像得到煮熟了之后冻猪油融化在馅里皮里的油汁,口齿间便有了馋沫。
香气是从蒸笼里传来的,说不出的草叶香和肉的鲜香、雪菜的咸香、春笋的清香。
另外一大盆则是黑呼呼的芝麻粉,混了白白的猪油和糖,只消看上去便觉得香甜无比。
有小孩子当场便吞了一口口水。排着队的人叫:“熟了吗?可以卖了吗?”
五层的蒸笼上满满的白雾蒸腾,吕嫂子好脾气地说:“再等等,熟透了才好吃。”
一边切一大团碧绿色的粉团上案板,那粉团比平时做饼的粉团又不一样,很硬,也不是吕嫂子揉了,换了力大的王五来揉,揉得匀了,再分成一个个剂子,剂子也不是擀平的,而是用了器具压成圆形粉皮,然后才往里面舀一大勺猪肉雪菜春笋馅,碧绿色粉皮对折,一牙一牙地飞快捏拢,做成一个绿色的大饺子,这便是半城香特色的青团了。
王五不用煎饼,一人一个压皮器具,和吕嫂子一起做大饺子青团,只等着蒸笼里青团熟透。
小平安也不用看火,干干净净的双手在一旁搓芝麻糖油粉圆子,一个一个搓成鸽蛋大小,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
大饺子青团摆满半案板时,留下王五继续做青团,吕嫂子换了一个小一点的压皮器具来压粉皮,然后把小平安搓好的芝麻糖油粉圆子放在粉皮当中,左手握粉皮,右手捏皮沿,旋着包好,再拿出两个扁平圆模子,放入其中,上下盖轻轻一合,再倒出来,便是一个手掌大小带着花纹的碧绿色芝麻青圆子饼。
这边忙忙碌碌地做着青团,排队的人也没闲着,南京城里这几天大家聊的都是顾严被杀案,多少年了,没听说过太平盛世有当街杀官的,又发生在离这条街不远的地方。
有一人叹道:“绸缎铺的小二,亲眼看到的,吓得到现在都回不过神来,告了假在家歇着没上工呢。”另一人点头:“倒也不怪他,我远远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心下发悸到第二日呢。”又有人说:“那一地的血,到今日才算洗得干净些了,街缝墙缝里还隐隐看得到呢,扫街的罗大婶吐了好几回了。”另一人也叹气:“杀人现场旁边的那几家铺子这几日可冷清了,你们说这是谁啊,这般凶悍,当街杀人!”
也有人低声议论:“这般杀人,莫不是有冤屈?那顾严顾大人听闻极不近人情。”边上便有人凑上去:“他才从外地调职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前在外地……”接下去的话便含糊起来。
…………
那边议论,王五和吕嫂子有些无奈地对视了一眼,见蒸笼上的蒸气愈发浓了,王五不再理会,走到铺子门后,把一张两尺见方写了字的木板拿出来挂在铺子前的门板上。
有几个客人站在一旁看了半天,走过来问:“怎么今日不卖馅饼了,这是卖的甚么?”
不等吕嫂子答话,相熟的街坊便抢着七嘴八舌地回答他们:“明日寒食了,这几日半城香的惯例是卖青团。我告诉你们,这可是一年只卖一次的,你运气好碰上了,那馅饼自然好吃,可是天天都能吃到,半城香的青团那可是一年只能吃一回,就卖几日,今日是最后一日啦。”
这几个客人倒也不算生客,只不过到底不是街坊一年到头都相熟,也不会天天来买,闻言也是欢喜:“这敢情好!半城香的东西想来也差不了。”忙着往后去排队了。
刘怀专此时已经排得离铺子不远了,他好奇地看了眼刚刚挂上的木板上的字:“甜芝麻青团、(辣)咸笋肉青团,每人每样最多五个。”不禁哎呀一声:“每人只能买十个?那怎么够?”
吕嫂子一边继续做青团一边接声道:“青团用糯米粉做的,不易消食,天气渐热也放不久,买多了就免不了吃多,伤了食就不好了,尝个鲜也就罢了。”
刘怀专“噫”了一声,他刚才看吕嫂子做青团的,甜芝麻青圆个子真是不大,大饺子青团虽然大,可是才五个……,忙道:“我们家四兄弟要吃,这……也太少了。”
吕嫂子温声道:“这街上另有别家也做得好吃早食,客人多走几家罢。”
刘怀专因长着一张容长脸,挺鼻薄唇,温和可亲,旁人见着亲切,便笑着提点他:“所以你家应该全家人都来排队,我家就一家三口都在这呢。这青团可太好吃了!多买些放着,后天还能吃。明天可不成,明天不得生火,青团冷了吃着伤胃。”
他前后看看,果见队伍里好些是两夫妻带着小孩齐齐排着队,一家三四口,三四十个自然是吃不完了,可不是放着后天吃的么?不禁失笑。
此时王五已经从屋子里拿了两块厚厚的垫布垫在手上,然后抬起三层蒸屉放到一边两两并排放好的四张长凳上,先是打开蒸笼盖,一大股那种说不出的草叶香和肉的鲜香、雪菜的咸香、春笋的清香顿时浓烈许多。
排队的人多是来买作早食吃的,一晚上过去早就饥肠辘辘,哪里禁得起这样的诱惑,倒有大半人吞起了口水。
今日收钱的却不是那年轻女子徊娘了,换成了小平安,八九岁的小平安脚下垫了凳子站在钱匣子前,因甜咸两种的价格都一样,倒也不难数。
有熟客好奇地问:“怎的这几日都不见你家姑娘收钱了?”
吕嫂子抬头答道:“她家哥哥回乡祭祖,她回家去住一阵子。”
多嘴的人便多问一句:“她不是你们妹子呀?”
吕嫂子脾气甚好,笑道:“是堂妹,来帮衬我们这两个不成器的。”
有人还要问,吕嫂子却只笑笑不说了。
王五已经在拣青团了,付好钱的客人不再多问,纷纷向王五递出手上的篮子,篮子里都垫了干净的稻草,嘴里说着:“我要辣的五个,甜的五个。”“辣的两个不辣的三个,甜的五个。”……王五用了竹夹子飞快地夹出一层蒸笼里已经熟了的大饺子青团和另一层蒸笼里的圆形花纹青圆子,一篮十个,清清爽爽。因为,就没有人比限量规定的少买的。
吕嫂子手脚麻利地往腾空了的蒸屉放做好的生青团青圆子,放满一个便架上蒸笼继续蒸起来。
无论是咸青团还是甜青圆子,蒸熟了的糯米粉皮都是很软的,不像煎饼可以用草纸袋子,必须用篮子或者托垫个个隔开放着,不知情的另有草编垫子可买,半文钱两个,也有粗糙的草编篮子刚好可以放十个,但需要一文钱一个。
刘怀专看着那蒸熟了的青团,外皮更加碧绿莹润,里面的油脂似乎渗了出来,晶莹发亮,只看着便觉得很是好吃,便买了一个草编篮子。
却见前头已经买到的一个男娃捧着装了青团的大碗迫不及待地沿着碗沿一口咬下大饺子青团,只见青团不厚不薄的皮被他的小嘴咬破,油汪汪的菜汁肉汁笋汁混着都淌了出来,他急忙着去啜,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馅料和粉皮,吃得喷香无比。
大饺子青团吃了两口,他又把大碗旋了半边去咬另一个圆形花纹的甜青圆子,甜青圆子一咬开,里面的芝麻糖油已经融化成流心,争先恐后地淌了出来,又烫又甜又香,男娃跺着脚嘶啦嘶啦地叫:“好烫,好烫。”一边满足地舔着嘴唇上沾满的黑芝麻酱,笑眯眯地说:“五叔,好甜好香啊。”
王五慈爱地看着男娃:“慢些吃,别烫着了。”
在排队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刘怀专再回头看一看队伍,竟是已经从街尾排到街中去了,看不到尾巴,不禁惆怅地叹了口气。
吕嫂子抬头看看和他一样惆怅扼腕的几个人:“不过一口吃食,多吃少吃有甚关素,吃不上也没什么,各位爷都是办大事的人,尝个鲜也就罢了。”
排队买馅饼的熟客便摇头笑,倒也不反驳什么,看来是听惯的。
刘怀专刚才被她劝去别的早食铺子上去另买,现在又第二遍地被劝“吃不上也没什么”,终于禁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