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僵滞不要紧,面前的蒙面人觑准了这一机会,铁棍由下而上挡开刀后顺势便从他右胸肩处挥棍而下。
陆修已经见识到此人大力,他此时被偷袭,肩背已经中了一棍,若是再中铁棍只怕胸骨肩骨皆碎,彼时事再不可为,紧急之间强忍剧痛顺着棍势侧身往右疾退,虽避过了大半击打,仍然被棍尾掠中左臂,此时他和方才青年男子一样已经退到了右侧沟渠边上,退无可退。
正是报应不爽。
身后便是那个拖开青年男人的蒙面人,身形略矮,如此,陆修面前便是一高一矮两个蒙面人齐齐使铁棍攻来,两人配合默契,两条铁棍一上一下夹击,陆修就算想学方才青年男子使一招铁板桥也不可得,只得狼狈地后纵,跃入沟渠后的稻田中。此时已是仲春,稻田里满是秧苗和水,这一落田,就泥淖深陷,进退缓滞。
陆修一边出刀抵挡,一边全力拔足退后,三尺七寸的铁棍递不到那么远,被陆修一刀荡开,心中暗暗吁了一口气,这两人若是下了稻田,一样进退不便,这样他一对二就会轻松些,只盼着卫所的人快些赶到,只需要抓住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不愁问不出那凶徒的去向。
他的念头尚未转完,却没有看到那两个蒙面人跳下稻田追击,心念一动,就见那个高些的蒙面人的铁棍脱手掷来,他反应极快,要侧身避开,却忘了双足陷在泥淖中,只慢了那么一息,只觉得胸腹突被重击,痛不可当,那条脱手而出的精铁棍本是冲着他胸腹正中而来,他这一侧身不及,便击中了他的胸腹一侧。
那人力大,虽然不是手持铁棍击在身上,但距离不远,又是全力扔掷,及身也有七八分力,陆修再咬紧牙关却也动作慢了大半。
虽然遇到从未遇到过的危机,只怕这一次要丧命于此了,陆修的神情仍然镇定,他手握刀把,胸腹之间的疼痛让他有些使不上力,见矮的蒙面人亦将手中精铁棍蓄劲抛来,他当机立断侧身半倒在水田中,险之又险地避了过去。
然则胸腹和肩背伤势被牵动,本已痛极又添剧痛,眼前发黑,几乎呕吐出来。
可是大敌当前,陆修强自撑着直起身来,就算是死,也要死战。可是面前却没有了那两个蒙面人。
他一愕之下立刻望向城门方向,果然看到两条一高一矮的身影飞快地向城门跑去,这边的打斗虽然剧烈,却也只在两柱香内结束了,边上进城出城的百姓都避得远远的,那两人跑得快,很快便融入了进城的人群当中。
陆修眼神本来很好,但是一来远了,二来剧痛逐渐影响了他的身体机能,头脑发晕眼前发花,视线就变得模糊不清,再也看不清楚混入人群的两人究竟到了哪里。
他喘得几口气,咬紧牙关一步一步从水田里拔足往路上走,堪堪几步走到沟渠边,路上跑来两人,惊道:“陆推官?!”话音未落,几匹马也前后停下来,三人跳下马背,一人唤道:“陆修!你……”
陆修忽视了两人伸出的手臂,站在沟渠边提一口气便疾声向骑马的三人吩咐道:“张信,你马快,速去城门入口处令守门暂不放人进城,凶徒有两名帮凶混在入城人群里,其中一人左肩中刀流血;刘怀专周年,你们骑马往西头去追,凶徒骑骡子往那边去了不到两柱香时间,着深青色短衣,衣裤甚洁,骡子毛色栗色。”
骑马的三人相视一眼,一言不发上马分头行事。
陆修说完,方才伸手架上周赵两位捕头的手臂借力走到岸上,一声呼哨,自家的马答答走近,周捕头和赵捕头连忙扶了他上马,陆修只说了一声:“多谢,我们也往城门去吧。”周赵两位捕头倒也知事,虽然气还没喘匀,仍然跟在马边疾步往城门奔去。
此时马上的陆修衣裤皆是水田里泥水,洁白的绸裤已经乌黑,连续疼痛和折腾之下面色苍白冷汗满面,他策马疾驰更加牵动伤势痛不可当,然而他骑在马上,右手执缰,上身笔直,令人只见其肃谨神色,浑不见其身上污水淋漓。
西城门素来是进城人数最多的城门,此时虽然已到午初,进城的人仍然很多,有的是早起出城到郊乡购货的车,有的是走了远程才刚到达的乡民,有的则是玩耍归来进城吃饭……。当陆修三人到了城门时,城门守卫已经听令不让人进城,人群正有些骚动,守卫大声喝道:“官爷要查在逃杀人凶犯,不许吵嚷!”
陆修嘱咐了周捕头和赵捕头几句话,周捕头飞快进了城门后便站在城门处,着令守卫一个一个放人进城。
赵捕头和另一位骑马的名唤张信的人带了一名城门守卫退到城门外看着排队的人群,不让有人从进城队中走脱,又令后来人另排一队在一旁候着,不与之前排队进城的人群相混。
陆修紧紧盯着进城的每一个人,男女老幼皆不放过,重点在身量与那一高一矮相仿的矫健年青男子。若有车箱必要打开细看,骡车牛车上若有堆着的物事也必要一一细查,背着的包裹也要打开看过。这样一来人群进城速度缓慢许多,却让陆修一个也不会忽略。
人一个一个地查过后才能进城,每一个年青男子的左肩必然会被守卫用枪尾戳上一戳,却一直未见异常。
进城的人数甚多,已到午时时分,人人着急,若不是有特殊关系,一般不会容许他人插队,若插队也必有人抱怨,何况陆修掉落稻田、那两个蒙面人疾奔而走、张信骑马回城门处令暂停进城人口,时间相衔紧凑相距甚短,那两人如果说已经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已经进城,殊不可能。
他们必定在这些人当中,可是在哪里呢?又是哪个呢?
每一个人都没有异状,虽然衣裳有粗布有细绸有破损脏污有整洁无损,面容有愁苦有焦急有淡然,一如其他普通百姓,看不出半点疑点,亦没有人衣裳有血迹、没有人面色苍白。
陆修不相信。他目光如鹰,慢慢地打量着他们。
除非,那两人根本没有排队进城。他适才是看到两人奔向进城的人群,但是后来眼前发黑,实在没有看清楚他们到底混入了哪里,那是不是其实他们虚晃一枪装作进城,实际上反是混在出城的人群当中?
陆修的目光骤然抬起,望向出城人群,然而城门守卫本也不会查已经出城的人,那些人早已三三两两散去无踪。
陆修不再心思旁鹜,那只是可能之一,那两人既然往进城方向跑,进城的人群更需盘查。
未时,赵捕头和后来赶到的衙役、城门守卫继续留在城门,陆修和张信纵马飞驰回南京城,陆修回府衙,张信则先回卫所。
南京通政使司右通政司顾大人顾严的尸身已经停放在府衙边上的偏房,连带着两名护卫的尸身也放在一起,有一颗头颅放在一侧的草纸布垫上,断口露在外面,仵作正在细观。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几乎是一刀断颈,刀口很是整齐,除了刀刃应该极是锋利,力气也应该很大。陆修看着刀口,不由自主想起城门外那两个蒙面人,力气也是比普通人大上很多。
他在城门处已经吃了伤药,也是靠在城门处查找的,也算是歇了半晌,几处伤处虽然仍是剧痛,却比当时缓和一些了。
他一边再次细细地察看三具尸身,仵作对他说道:“顾大人不止脖子上这一刀伤,身上还有两处伤痕,腿骨和手骨也都折断了,推测应当是从轿子上掉出来时摔断,身上的伤处分别是胸口和腹部,都是刀伤。看刀痕应是同一把刀所致。”他指向地上用草纸垫着的那把本来扔在顾大人身边的刀:“就是这一把。”
然后又指向两名护卫:“这一位在凶案现场的护卫身上没有伤,应是一刀毙命;另一位身上共有各种深浅刀伤七处,致命伤也在脖子,但挣扎着逃了一段距离才扑地而亡。”
陆修找了块洁布裹在手上,小心地翻动尸身和证物,他浑身泥水已经干了大半,不怕污了尸身和证物。仵作自刚才看到他便视若无睹,此时也没有让他回去清洗,只静候在一旁等他询问。
陆修点点头,道:“凶徒应该是撞翻了轿子,顾大人跌出轿子,护卫冲上前来,他一刀砍去其中一名护卫的头颅,然后赶紧刺了顾大人两刀,好让他在对抗另一名护卫的时候顾大人无法迅速逃脱。另一名护卫的功夫比前一名要好,但几个回合之后仍然被伤了脖子,护卫混乱之下挣扎逃命,凶徒便立即杀了顾大人,”他点了点顾大人的脖子,“其实杀人不一定要伤在脖子上,但是此人似乎习惯如此,似乎这样才能放心。也的确,脖子中刀十之八九不能幸存。看来他是一定要顾大人死。”
偏房门口早已经站了几个人,是闻讯而来的应天府尹李应知和同知几人,陆修与他们见礼,李应知客气地道:“陆推官不必客气。”
陆修道:“陆某无能,没有抓获凶徒。”
李应知摇摇头:“并非陆推官无能,而是凶徒有备在先,太过凶悍狡猾,以不备应万变之故,陆推官无需自责。”
他目光一扫,接着说道:“陆推官缉凶受伤,要尽快寻大夫看一看,这边我让仵作保持原状,不叫任何人等进屋,你如果还有疑点随时可来查看,现下还是赶紧回去包扎一下罢。”
陆修此时全靠意志在撑着,左臂被铁棍打过的地方已经肿胀起来,他刚才在街上为了追凶虽已尽量细看,但以防万一,还是要再来细细查看一番尸身痕迹。
闻言拱手谢道:“多谢府尹大人体恤,在下先告退了。”
等他走后,一同知皱了皱眉:“不过一区区推官,大人何必这么客气。”
李应知笑笑:“他是内阁从万年县调过来的人,应天府的官员一向是南京吏部指派,虽内阁有时也会派人下来,但你想想都是些什么人。再说,他是推官,本就在应天府负责刑案,如今这么大的血案,缉凶查案可都得靠他们,客气些有什么不好?向同知,应天府今年的考评,唉。”他收了笑容,摇了摇头。
向同知目光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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