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之年回府时已是深夜,沐浴之后一头栽进了柔软的被子里,面朝下,四肢瘫平,仿佛身体被掏空。
丫鬟小景在她回来之前已经睡过一觉,精神头正是好的时候,又对传说中的云间辞充满了好奇,过来拉她:“姑娘姑娘,你真进云间辞了?”
鹿之年从被子里发出声音:“嗯——”
小景三连问:“那里可是用夜明珠照明?”
“盛酒的杯子可是琉璃杯?”
“歌姬们可是会在空中起舞?”
鹿之年:“……”
这种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开来的?
她转过头看小景亮晶晶的眼睛,严肃道:“没有,但你要是再不让我睡觉……”她往上指了指,“那我真有可能去见到这些东西的地方。”
小景与她主仆情深,凑上前继续问:“那到底好不好玩嘛?”
“……不好玩。”
“不好玩你为何还非要跟着去呀?”
“……”
扎心,难道驴拉磨是觉得好玩么?鹿之年将头埋进蓬松的自制枕头里,有气无力地伸手往门一指,将这小丫头给支了出去。
周围安静下来,她的睡意却莫名其妙消了大半,在床上滚了几个来回还无法入睡,就将捡回来的海螺拿出来看。
这海螺其实长得很普通,若是被寻常人看到,甚至不会看上第二眼,更看不见海螺上若隐若现的咒文。
而她虽能看到咒文,却因为不学无术,也不太能看得懂,只知道它有什么用处罢了。
这东西还是不可能还了,又不能给别人……鹿之年将它丢在枕边,看来也只能放在她这里了。
翌日。
“仅此而已?”黎末爻将手中的书放在案上,问道。
“是,鹿姑娘今日出房门就已经超过正午,”青竹看惯了自家公子严苛的作息,匪夷所思道,“然后跟鹿侯爷花了很长时间用膳,再抱着猫在后院的躺椅上躺了一个时辰,这才出门。但她也没去陈家,只带着丫鬟在市集逛了逛,买了些零嘴就回府了。”
黎末爻没说话。
“难道她发现我了,所以故意隐藏自己的实力,闲散度日?”青竹开始陷入自我怀疑。
他倒不是说对自己的身法极度自信,但也自问不弱,难道那鹿姑娘居然是位奇人异士,装废也能装得那么毫无瑕疵,以致于自己竟一点都看不出来么?
那鹿府也是,几乎毫无防卫,全府上下都洋溢着懒洋洋的快乐气氛,进出都容易得不可思议,难道,也是一个局?
青竹皱眉道:“是不是我疏忽了?”
黎末爻摇摇头,“可打听到其他事?”
“不多,都是我们已经知晓的,”青竹道,“一是说鹿府千金容貌出众,二是她因幼时生病而被父亲溺爱,鹿姑娘行事似是非常低调,很少抛头露面,甚至很少有人知道她是陈家弟子。”
其实鹿之年倒不是有意隐瞒自己拜师陈家这件事,实在是她去陈家的次数太少,也不以巫觋的身份出来捉妖,所以外人根本无从知晓她还有这层身份,而以青竹对巫觋每天都要刻苦修习的刻板印象,是想象不到还有这种可能性的。
黎末爻听完后只沉默了一会儿,道:“无妨,我来试她,你这几日且先跟着,看看她有什么异常举动,切莫打草惊蛇。”
入夜,京城的巫觋再次汇集到云间辞。
黎末爻今夜是独自前来,燕王殿下毕竟是皇亲贵胄,又没有正当理由,偶尔来个几次不要紧,要是天天出现,那就太不像话了。
鹿之年则是入夜之后才磨磨蹭蹭地去找陈云渺,跟着她一块儿前来的。
三人在楼阁内碰到,远远地行了个简礼,并无过多交流。
这对鹿之年来说是好事,黎末爻再次回京,已经不能将他与十年前那个少年等同来看,他的一言一行之后仿佛都藏了八百个心眼。与他待在一处鹿之年不仅觉得自己像台被迫高速运转的解密机,还生怕露了什么马脚,还是保持点距离好。
子时一到,清歌的歌声准时响起。
鹿之年跟着陈云渺在云间辞的楼阁内穿梭,这儿的红漆木质楼道不知出自哪个匠人的手笔,颇讲究些意境,曲折精巧,间或有屏风相隔,绘有山水风光,又或有镂空假窗,似隔非隔,雕琢功夫堪称一绝。
美是美,就是不太方便追踪忽近忽远的歌声。
且云间辞内处处是人,她们不时地要撞上衣裙飘飘的歌姬,被轻纱糊一脸;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诗人”,你往哪走他就往哪晃悠悠地堵;还有几个不长眼的登徒子,不得不停下来恐吓一番。
整个儿就是让人噌噌冒火。
鹿之年停下来,扶着墙喘了口气,暗示道:“这么追也不是办法。”
除去外在原因,她们效率这么低下还有一个内在原因,就是她本人,负责拖了好大一个后腿。
陈云渺看她,一脸“慢一点也不要紧我正好可以好好锻炼锻炼你”的淡然表情。
鹿之年忽然觉得胃疼,可怜兮兮地刺激她:“要不然师姐你还是别顾着我了,万一让人抢先了呢?”
不料陈云渺由于天赋超群,从小一直轻轻松松胜过旁人,赢多了就麻了,非常超脱,根本不在乎这些虚名,表示抢先就抢先吧。
“……”鹿之年还想劝,但没开口就听见清歌的歌声陡然变得很近,仿佛近在耳边。
不知道黎末爻又做了什么,竟连她都有一种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的感觉。
太容易了,想必又是障眼法。
两人侧耳倾听,互相对视了一眼。
鹿之年马上懂事道:“师姐你快去,我在这等你。”
见她一副一步都不想走了的样子,陈云渺稍稍犹豫,终于同意了,“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鹿之年赶紧点头,摆摆手催她别耽搁,然后就真的待在原地等着。
暖黄色的烛光为阁内所有事物都镀上了一层浪漫的光晕,更将云间辞烘托得像个不真实的梦境。
鹿之年趴在雕栏上,无所事事地看着场中的歌姬出神,然而没看几眼就莫名觉得背后有人盯着,纳闷地转过身。
屏风后人影憧憧。
很快,几个歌姬和客人嬉笑着从另一头走出来,并没有其他可疑的人。
鹿之年挠了挠脸颊,轻手轻脚地靠近,想转到屏风后面看个清楚,有人喊住了她。
“鹿姑娘。”
鹿之年回过头,没注意到屏风下掠过一片白色的衣角。
喊她的人穿着一身贵得要死的镶金黑色长袍,是赵宵。
他不抓紧时间去追歌声,跑来这里做什么?鹿之年心里奇怪,面上却没露出来,回礼道:“赵公子。”
赵宵脸上带着笑容,朝她走过来,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在此处,陈姑娘呢?”
鹿之年心说关你什么事,耐着性子回答:“师姐方才听见歌声,去探查了,我行动太慢,所以留在这里等她。”
“巫觋的职责对女孩子来说确实是太累人了一些,”赵宵越挨越近,超过了鹿之年认为妥当的距离,继续道,“姑娘如此娇弱,站在这里等着实在让人不忍心,不如到在下的雅间坐坐?”
赵宵是个什么德行,鹿之年一清二楚,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没想到他会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她当下惊讶大过了其他情绪,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道:“多谢公子好意,我不累。”
这话的拒绝意思很明白,但凡赵宵还顾忌她的身份,就该作罢了,可他没退,反而接着劝道:“姑娘若是担心陈姑娘回来找不到你,这也好办,我让人待在这里替你等着,一会儿领她过去便是。”
鹿之年心说放屁,那雅间明显是不能去的,可赵宵的话偏偏没有超越礼节,若是直接翻脸,反而会被反咬一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满脑子想着该怎么摆脱眼前的境地,无比烦躁,赵宵竟又趁机朝她靠近了一些。
鹿之年下意识再往后退,可她身后已经无路,后腰撞上了围栏,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一个后仰就要掉下去!
“小心!”赵宵眼疾手快地拉住她,顺道还直接往自己的怀里带。
鹿之年在心里大骂,王八蛋!要不是你我至于要跳楼么!她这边气得火冒三丈却不能放手,另一边还要手忙脚乱地用手抵着人,防止过多接触,场面一时有点混乱。
这时,赵宵身后响起不急不慢的脚步声。
鹿之年和赵宵同时朝那动静看去,齐齐愣了一下。
黎末爻看起来也有点惊讶碰到他们,目光在离得极近的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遍,温声道:“在下路过,打扰到二位了?”
鹿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