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宴前

黎末爻回到京郊别院时,已经过了子时。

这其实是萧泽名下的别院。

萧泽本是想让黎末爻干脆住到自己府上去的,但这人明确地表示了不愿意,并拿“乡野之人怕坏了燕王府的规矩”之类不走心的屁话来搪塞他。

反正萧泽是一点没看出来他哪里乡野,要说礼数,他倒觉得黎末爻一个云游四方的巫觋反而比他这个常年混迹在军营里的兵痞不知要强上多少。

他到底没强求,只当奇人异士都有自己的怪脾气,但他也不能让黎末爻住到客栈去,于是命人收拾出了自己空置的一间宅子,位置僻静,风景独佳,离主城区也不算太远。

这本来是燕王殿下私心用来藏娇的好地方,结果大概是真没那个命,一年到头在京城也待不了几天,被迫保持着一条光棍,别说藏娇了,燕王府连个女主人都还没着落。

黎末爻虽说跟“娇”搭不上一点边,但好歹是个美人,也不算辱没了他这诗情画意的好宅子。

既然是好宅子,大丫鬟小丫鬟肯定是不能少的。

黎末爻当时一下马车,就差点被门口一群莺莺燕燕闪瞎了眼睛,于是一个不留地给萧泽退了回去,说是“乡野之人使唤不惯丫鬟”。

这一群丫鬟又浩浩荡荡地堆在了燕王府门口被人指指点点,萧泽往门口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作罢。

黎末爻还没将怀里的女童放下,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身形高瘦,似乎有些过于瘦了,细骨伶仃的一长条,一阵风就能吹歪了似的,一张脸很小,下巴也尖,加上那细目窄鼻薄成一线的唇,可谓妖里妖气。

——又是一个不太像人的。

“公子,”青竹道,“人来了。”

黎末爻点点头,示意他领着女童去挑间喜欢的屋子,自己则向后院走去。

廊檐下静静地站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姑娘,不施粉黛,却不减其美貌,亭亭而立,像朵在黑暗里全然盛开而短命的夜花。

她见到黎末爻,福身行了个礼,有些拘谨,但看得出来仪态受过严格的教导,每个细微动作都很赏心悦目。

黎末爻抬手示意不必,问道:“清歌姑娘近来安好?”

清歌明白,这个“安好”并不是问她的身体是否安康,而是问她正在做的事。

黎末爻救过她,言行举止温文尔雅,相貌又出众,如果按照话本里惯常的写法,她此刻应该已经倾慕得死心塌地了,但并没有。

为何没有呢?因为这位黎公子从未在她面前掩饰自己不是个好人这件事。

清歌小心翼翼地回答:“按照公子的法子,他们确实找不到我。”

“那就好。”

“可若那几家还是不愿意出手……”

黎末爻和风细雨地对她笑了一下,“那也无妨,死几个人,就不得不出手了。”

清歌:“……”

“对了,”黎末爻想了想道,“姑娘接下来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要再来这间别院,我自会去找你。”

清歌不太想在三更半夜跟动辄就要“死几个人”的黎公子待太久,赶紧低头答应了一声,然后用兜帽掩住自己的脸,匆匆离开了。

皇帝这次设宴主要是为了燕王,往年燕王只是回京述职,不需要费那么多事,这次是打了胜仗回来,自然要表示表示。

而像这样大大小小的宴会,以及那些接待外国使臣之类的门面活,鹿侯爷基本上都是要被安排出席的。无他,好看拿得出手,随便往那一摆,就显得大梁特别人杰地灵。

这些皇室社交鹿之年以往都是缺席的,外界传说是因为侯爷的独苗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侯爷从此保护过度,生怕外面的一颗灰尘会不小心将独苗呛出个好歹来,所以一直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种说法有点太过浮夸,但鹿侯爷的溺爱确是货真价实的,鹿之年说过一次不想去,侯爷就能变着花样把接下来的二三四场“虚伪的逢场作戏”给推了。

不过这次不行,这次上面点名要鹿府一家两口准时到场。

说起来这特殊的关照还是因为有一日皇帝在华贵妃那闲坐,突然发现本朝的大花瓶居然是可再生资源,生的小花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那不正好嘛?正好可以拿出来摆一摆。

如果不是让父女俩面对面坐在两边不合适,皇帝倒是很想这么摆,图一个整齐对称。

鹿之年之前推辞是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与剧情无关的热闹统统算成加班,一概不凑,但这次她很积极,积极得鹿侯爷都对她的动机起了疑心。

“年年,其实燕王殿下跟京城的世家公子相比,长得也就还行,没外面传得那么夸张。”

一个不知被多少姑娘惦记的尊贵王爷在鹿侯爷的嘴里成了“也就还行”,鹿之年猜测侯爷是把自己当成了标准,眼光太高,笑着敷衍了一句:“您说得对。”

“……”鹿侯爷再接再厉,“他过不了多久就要回北境了,那地方苦寒萧条,跟京城的花团锦簇没法比的。”

鹿之年正吩咐小景把衣裳都拿出来,好挑一件不起眼的,并没有对鹿侯爷的话进行多方位思考,顺口接道:“各地有各地不同的风光嘛,听说北境还是很壮阔的。”

壮阔个屁!鹿侯爷恨不得当场给燕王编排出几条莫须有的罪名,见鹿之年还在对一大堆衣裳挑挑拣拣,更加郁闷,随手指了件,道:“别挑了,就那件吧。”

鹿之年一看,素白罗裙,只在袖口和领口处添了些不明显的暗绣,正符合低调的标准,于是眉眼一弯,甜甜道:“还是爹有眼光!”

鹿侯爷这才看清自己挑了个什么玩意儿,微微一顿想明白了,堂堂燕王什么锦绣罗缎没见过,穿得再华贵也无法引起注意,她一定是想另辟蹊径!

糟心,太糟心了!鹿侯爷重重“哼”了一声,拂袖离开。

鹿之年:“?”

很快就到了宴会当天,鹿家一大一小进了宫,鹿之年一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不时探出一点脑袋来东张西望。

余光看透一切的鹿侯爷:“……”

宴会还没开始,鹿之年远远地看到几个人站在一起,被围在中间身穿黑色蟒袍的人无疑是燕王萧泽,而站在他旁边的……

鹿之年心跳没来由的快了几分,脖子忍不住伸得更长了一些,想将人看清楚,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老父亲已经盯着自己半天了。

鹿侯爷痛心疾首:她果然是来看萧泽这小子的!

鹿侯爷面不改色地带着小尾巴缓缓远离人群,明明前面毫无障碍物,侯爷却跟遛弯似的绕了好大一个圈,路线走得让人非常看不懂。

偏偏人群里还有个人高马大的武将,严丝合缝地将人挡了个结结实实,鹿之年各种努力张望换角度,只差踮脚了,也就看到了那人一小截广袖。

鹿之年纳闷地戳戳侯爷的背,“爹,您不去跟燕王殿下打个招呼吗?”

打招呼,打什么招呼?好让你们近距离对上眼吗?鹿侯爷冷冷地揣起手,大步迈进殿中,丢下一句:“不了,显得特别谄媚。”

鹿之年惊讶之余还有些茫然:咱们家什么时候开始走清高路线了吗?

但既然自家大人都已经进了殿,她也不好独自晃荡,只能回头瞥了一眼就跟着进去了。

罢了,反正一会儿也是能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