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鹿府内供着大梁一大一小两尊花瓶。
小花瓶鹿之年一年到头只干两件事,躺平和吃瓜,大花瓶鹿侯爷只干一件事,宠着小花瓶躺平吃瓜。
京城刚刚入秋,不冷不热,正是最舒爽的时候。
鹿府花了大价钱修建的宅院里,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遮风避雨的琉璃瓦下摆着两张很是骄奢淫逸的软榻。
鹿之年安详地躺在一张榻上,眼睛上蒙了自制的“眼罩”,呼吸悠长,脉象平稳,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姑娘,姑娘。”忽然,耳边传来丫鬟小景的轻唤声。
鹿之年将一边的眼罩推上去一点,露出一只迷迷瞪瞪的眼睛,“怎么了?”
“你不是想知道最近京城里发生了什么新鲜事么?”
鹿之年费劲地半撑起一把躺软了的骨头,道:“啊对,展开说说。”
“好嘞,先说李尚书吧,他不顾夫人反对,非要纳一个歌姬为妾,这几天家里的七个儿子五个女儿正鸡飞狗跳地要闹分家,连陛下都被惊动了。”
“八十岁那个李尚书?”
“八十岁那个李尚书。”
“再说京兆府,旧官升迁新官上任,新来的叫……哦对,叫王荣,这位王大人接到了一起闹鬼的案子,天天去烟花柳巷抓鬼,大家都说不是那地方有鬼,而是王大人心里有鬼。”
“抓到了吗?”
“没抓到。”
鹿之年一阵无语,又问:“还有别的吗?”
“对了对了,最重要的事还没说,燕王殿下回来了,今日外面可热闹了!”
鹿之年闻言一头栽了回去,彻底失去了兴趣。
这能算什么新鲜事?这届皇室个个相貌出挑,燕王也不例外,再加上他常年驻扎军营,身上还带上了那么几分落拓不羁,京城里没见过世面闺阁少女最吃这套,所以他每年进京述职都要闹上一出经典的掷果盈车。
但鹿之年并不关心这些,她重新将自己躺平整,并拉上了眼罩,懒洋洋地一摆手,敷衍道:“行,我知道了。”
就这?小景刚说了一半,见她反应如此平淡,有点不甘心。全京城适龄的不适龄的姑娘即便表面上要维持几分矜持,听到燕王,多少还是要打听上一两句的,怎么单单自家这位就如此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呢?
这不合理。
于是她又凑了上去,在鹿之年耳边小声嘀咕:“听说燕王殿下这次从北境带了位公子回来,相貌不凡,硬是把他都比了下去。”
鹿之年微微一笑,谁能把那个骚包比下去,难不成是……她“唰”地从躺椅上诈尸般坐起来,一把扯下眼罩,问道:“是个巫觋吗?”
所谓巫觋,是人群中一小撮天赋异禀的人,能够修习咒法,强的,能降妖鬼,甚至通天地,弱的,也就是六感比普通人稍微灵敏点儿。
她的脑海里立时浮现出一个少年人的身影。
“你是什么人?”少年扣住了她的手腕,冷声问道。
他的手劲挺大,鹿之年的细骨头被他一掐,有些疼,不自在地挣了一下,但对方一点都没有放手的意思。
鹿之年知道他醒了之后一定会有这么一出,已经准备好了台词,并不正面回答,“哼”了一声道:“凶什么凶,小爷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穿着一身破乞丐装,将自己抹得灰头土脸的,只露了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加上七八岁的孩子声音又雌雄莫辨,少年还真就没质疑她的性别。
“你为何要偷偷溜进南宫府?”少年的语气稍微和缓了一点,因为不管鹿之年看起来有多可疑,她确实算是救了他。
“我……”鹿之年一改方才的蛮横,适时地露出了一点难堪的神情,用手心蹭了蹭裤子,瓮声瓮气道,“我想进去偷点银子。”
说完,她瞄了一眼放在旁边地上的钱袋。
“……”
如果放在平时,就算因为这小贼年幼,不多加为难,问问有没有偷了要紧的东西还是必要的,但少年刚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亲人,无论被偷了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若是想加害,这小贼在他昏迷时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下手,若不是,那就与那些人无关,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他手上一松,放开了鹿之年,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重新倒回身后的干草堆里,不搭理人了。
鹿之年眨了眨眼睛,抬头与掉漆的破神像对视了一眼,这龇牙咧嘴的神像本来看着挺吓人的,这时好像也流露出了点无奈。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鹿之年有时与少年一起待在这座破庙里,有时出去,回来的时候会带回一点吃的。
少年自醒来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成了哑巴,丝毫没有说话的兴趣,他的一条腿断了,被鹿之年用木板简单固定了一下,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坐着发呆。
他将放在身边的“赃物”钱袋交给了鹿之年,大概是鉴于她“乞丐”加“小偷”的双重身份,希望她不要再去偷东西了。
鹿之年收下了,但没动里面的银子。
终于有一天,少年破天荒地开了口,问鹿之年带回来的糕点是哪来的。
自然是从鹿府里顺出来的。
啧,少爷的舌头就是金贵,一尝就尝出来用料比外面的要好。鹿之年嘴里还塞着一块桂花糕,腮帮子鼓鼓的,“咕噜”一声咽下去,张口就来:“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见我可爱,主动给的。”
少年盯着她灰扑扑的脸看了一会儿,沉默,埋头继续吃。
又一天,小破庙来了一群小乞丐,看着比鹿之年大了几岁,也比她更像街头混混,一进来就哄笑起来,说一个瘸子和一个豆丁也敢霸占这么大地方,统统给老子滚街上睡去。
这是少年第一次见识到“争地盘”这种行为,看了看周围,没看出来这破庙怎么就算大了,一时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默不作声地看着带头的大混混。
大混混被他平静的眼神看得直发怵,不想露怯,一声令下,别管瘸子了,先给豆丁一点颜色看看。
俩跟班小混混流里流气地朝鹿之年走过去。
大混混没看错,鹿之年确实是两人之中的那个软柿子,根本不可能打得过两个块头比她大的男孩。她四下乱看,糟心地思考该怎么再一次带着小瘸子逃生。
眼见着四只黑手朝自己伸过来,鹿之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只听“扑通”两声,鹿之年睁开眼睛,两个小混混给她跪下了。
四周安静极了,她和大混混呆呆地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混混回过神来,大骂“废物”,挽起袖子准备自己动手。
没想到他自己更废,刚迈出去一步,也跪了。
鹿之年这回看清楚了,偷摸摸朝少年看去,他仍气定神闲地瘸着,又随手捏起一颗小石子把玩。
鹿之年:“……”
少年将这颗石子弹出去,正中神像的一只眼睛,这本就被画得邪里邪气的东西像当场爆了一颗眼珠子,更加不堪入目。
三个混混方才无故膝盖一痛,给人行了个大礼,现在又顺着动静抬头,不幸看到这副画面,还以为是妖物显灵,把“妈呀”喊得此起彼伏,屁滚尿流地滚了出去。
鹿之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少年冷不丁地开口问道:“你经常遇到这种事?”他的声音清泠泠的,好像带着一点关心,还挺好听。
鹿之年当然是第一次遇到,但一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应该是经常遇到吧,所以她“嗯”了一声。
少年蹙起了眉。
鹿之年走过去,在他身边蹲成一小团,细细地打量起他的眉目。
嗯,长得很俊,如果不是心里装着深仇大恨,大概会长成一位清俊风雅的公子吧。
鹿之年低头看了看少年的腿,他的伤快好了,这意味着她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乞丐不都这样吗,饥一顿饱一顿,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还要挨揍,”鹿之年朝少年没心没肺地咧嘴笑了一下,“要是你哪天没等到我回来,就是被人打死了。”
死是斩断相识一场最干脆的方式,她乘机为自己的离场做了个铺垫,暗示他如果有一天小乞丐消失的话,他也不必去找。
少年忽然看过来,目光亮得惊心,“刚才那几个人会找你麻烦?”
鹿之年摇摇头,“我不是指他们。”
乞丐的命不值钱,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即使被打死了,也不会有人报官,所以谁都可以踩一脚。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不会让你无缘无故挨打,今后或许会遇到许多凶险……到时候你躲起来便是。”
这大概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妥帖的处理方式,既可以保护她,又允许她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对自己弃之不顾。
鹿之年的良心微微有点不适,岔开了话题,“你要离开京城?”
“嗯,我不能留在这里。”
他自然不能继续留下来,南宫一家显赫,且不说南宫家主本来就强,整座府邸都是有咒阵护着的,妖鬼不侵,怎么会在皇城脚下,一夜之间被屠?其中有多少人参与了,又有谁还能信任,都不是如今的他可以查清楚的。
所以他不能错信任何人,必须离开。
少年见鹿之年低着头不说话,以为她在考虑自己的提议,“你……”不想离开京城吗?
鹿之年知道他想问什么,打断道:“唔,我想想。”
这一想,就过了好几天。
少年的腿伤慢慢痊愈,已经能自己站起来走动,无需人搀扶。
鹿之年将那个没动过的钱袋藏在少年平时睡觉的干草堆里,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离开了破庙,再也没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