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入学登记表几乎看不清字迹。尽管甚尔想起了她,却依旧想不起她的名字。
不过,曾经确实听说过,五条家有另一个叫做“satoru”的孩子。
将satoru写成汉字,可以是“觉”,也可以是“悟”,或者是其他更多种写法,甚至还能写作“里琉”。她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大概要去询问五条家的知情人才能得知了。
而她的存在,并非是秘而不宣的隐私,但也不是五条家愿意向外界宣扬的人物。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居然能让孔时雨找到一张与她有关的物什,真不知是努力的加持还是纯粹的好运气了。
如果是后者的话,甚尔可真希望他能分给自己一点。
甚尔捏着照片的一角,试着把它重新捏回到原处,可胶水已经彻底干透了,在整张照片的背后凝成圆形的硬壳。一不小心,他压折了照片,难看的一道折痕印在satoru的脸上,将那苍白的脸割裂成了两半,分外突兀。
用手掌压平照片,却完全没办法掩盖这道痕迹。甚尔瞬间失去了耐心,不耐烦地把照片随手一丢,任由它滑过桌面,从油腻的剪刀旁擦过,差点掉在地上也毫不在意,最后还是由孔时雨拾起了它。
“能找到这张照片可不容易。”他不满地睨着甚尔,用纸巾将照片包了起来,“别乱丢。”
“知道啦知道啦。”
甚尔满不在意地应着声,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注定他绝对不会把孔时雨的话听进心里了。
入学信息登记表也派不上用场,多看两眼都觉得心烦。他索性把整张纸翻了过去,纸张掠起的微风吹倒了架在碗边的筷子。甚尔懒得把他们摆回原处,任由它们交叠在油腻的台面上,心想着就算特地摆正了,待会儿等鸡肉烤熟了也还是得拿起来的,大可不必多费力气。
烤盘上的鸡肉滋出黄色的肥油,被高温所熏热,膨胀成半圆的形状,啪一下爆裂,飞溅的油星砸到了桌面上。孔时雨把他没兴趣再看的角隐夫妇的资料推远了一点。他可受不了纸上被溅到油。
“不是我挑刺。”
甚尔一手托腮,认真注视着逐渐熟透的鸡肉,漫不经心似的,随手一指包在纸巾里的相片。
“你确定飞镖上的咒力残秽,就是属于这家伙的?”
这是个新奇的问题,无论是对于问出这话的甚尔还是予以解答的孔时雨。
过去可不曾听过这般疑问,但孔时雨还是会回答他的。
“不能百分之一百肯定,但至少也有八成的把握。”
“那不还有两成的失误存在嘛。”甚尔伸了个懒腰,悠闲地仰着头,晃荡着已然不稳的椅子,“要是害得我滥杀无辜的话,我可是会很受刺激的哟。况且你也该告诉我,这家伙犯下了什么‘罪过’嘛。”
孔时雨难以置信地轻笑了一声:“你?受刺激?不敢想象。”
“我现在已经是个回归家庭的男人了,而回归家庭的男人都是很脆弱的。你应该没有这种体会吧?因为你还是个可怜的单身汉嘛。”
狗屁不通的理论。孔时雨既不相信他当真拾起了父亲的职责,也无法在他的脸上看出任何脆弱——尽管也看不到太多过去的影子。
但如果是想要知道satoru的“罪过”,告诉他也无妨。
“最初的委托其实很简单,一对夫妻请我帮他们寻找失踪数周的独生子。找了整整半年,最后也只是在近海找到了那独生子的头颅——被封在水泥中,装进了方形木盒里,很幸运地找到时还没有完全腐烂。至于身体的其他部分,我始终没有踪迹,毕竟谁也没有办法将海水抽干。也就是在找到头颅之后,委托变得麻烦起来了。”
“让我猜猜。”甚尔硬是嬉皮笑脸地打断了他,“那对夫妻要你接着去找杀死独生子的家伙,对吧?”
“差不多。确切的说,应该是分尸了他们孩子的人。杀人和分尸的,不一定会是同一个人,尤其是死者和横滨的黑色地带有所牵连,据我所知mafia内部有专门处理尸体的人物,所以真正要找到的对象应该是分尸者才对。处理尸体的人才恰恰是最难找的。尽管在头颅的斩断口发现了部分残秽,但根本没办法和已知的任何一个术式或是咒术师联系起来。”
“居然不找凶手,不打算报仇吗?”
“报仇不是他们的第一要义,那对夫妻似乎信仰着某种……小众的宗教。他们相信死后的世界,没有完整的身躯就无法升上天堂,亵渎死者也是最大的罪过。在他们看来……”
甚尔又打断了他:“说到底就是邪.教嘛。”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我可没有说过这个词。总之,一直找不到分尸者,这对夫妇也陷入了焦急。他们把酬金从两千万提升到了三千万,现在是五千万。这的确是个好价钱,不过属实是大海捞针。我原本也不打算多认真地对待了,直到你送来了那枚飞镖。”
烤盘隐约散发出了焦糊味。甚尔抄起烤肉夹,把鸡肉尽数夹进了自己的盘子里,撒上厚厚一层香料,塞进嘴里。
“还和我有关啊?”
他口齿不清地说着,装作没有听到孔时雨之前所说的,多亏了他的飞镖才成功锁定了目标的那句话。
“飞镖与头颅上的残秽是由同样的咒力和术式留下的痕迹。头颅切口处的残秽是‘终点’,不够完整,当然找不到更多线索。可飞镖上的残秽是‘起点’,连结起来才是完整的术式——五条家的术式。”
御三家的术式,从不会是咒术界的秘密。他们享受着情报泄露带来的束缚增幅,忍耐虎视眈眈的仇恨,仿佛这是家族的强大所带来的理所应当的附加体验。
拥有如此明显的五条家特征的术式却并未登记在册,也不被任何人所知,未免不合常理。孔时雨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传闻——五条家是拥有两个satoru的。
“就是这样,我想我应该已经解答了你的疑惑。”
孔时雨盯着空荡荡的烤盘,无奈地一耸肩。
“那么,你的结论是?”
“我的结论?这玩意儿不重要。”
甚尔吃下最后一块鸡肉,伸手拿走孔时雨的酒杯,往里斟了上酒。他故意倒得满满当当的,才给自己也倒满酒,
砰——
清脆的声响,他们的酒杯碰在一起,洒出的酒水淌过桌沿,砸向地面。
“抱歉,我碰倒了杯子。”里琉把椅子往里侧挪了挪,腾出更宽敞的区域,“请帮我清理一下。谢谢。”
“好的。”
服务员麻利地拭净地上的柠檬水,很贴心的又为她换了一杯新的饮料。看着服务员的背影消失在收银台后,里琉才重新说起刚才被翻倒的果汁所打断的话题。
“所以说,伏黑甚尔就是臭名昭著的咒术师杀手禅院甚尔?”
她其实也并不觉得意外,但还是想要再确认一下。
“是禅院家的那个天与暴君?
五条悟点点头:“没错。”
“这样啊……”
曾经里琉不是没有听说过禅院甚尔这个名字,当然对于禅院家的无咒力人物有所了解,也知道伏黑是甚尔前妻的姓氏,但不把这一切全部在眼前摊开,她一时半会儿还真不会把“甚尔”这个名字与“禅院”的姓氏联系在一起。
倘若是禅院甚尔的话,那不是也挺好的嘛。
她忍不住捂嘴偷笑了起来,这可不是五条悟想要看到的反应。
“我知道我知道,禅院甚尔嘛。我知道他的。”她几乎快要压制不住笑声了,“就是那个几年之前把你打了个半死的家伙嘛。呀——真好,我显然是嫁对了人啊!请为我祝贺吧,五条先生。”
“才不咧。”五条悟做了个鬼脸,“明明都已经不是咒术师了,却还是知道我和伏黑甚尔的那次战斗。看来你很关心我,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东西?”
里琉收敛了所有笑意,异常冷静地抬起眼眸,分明是在注视着他,眼中却是空洞的。
从许久许久以前,她的眼眸之中,就不曾倒映出任何人。
“怎么,生气了吗?”五条悟似乎无所察觉,“一直以来对我的关注被发现,气急败坏啦?”
“感谢你向我分享了情报,虽然对我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请告诉我,你现在是在以什么立场对我的生活做出评价?”
她抓起小小圆形的奶酪面包,咬下一大口。
“认识的人?五条家的家主?还是纯粹地觉得我实在是过于悲惨了,所以非要说点什么否则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那有这么复杂。我始终是你的——”
“未免太自大了吧?我都想笑了。”
说着想笑的里琉,并未爆发出任何的笑声,冰冷的面庞亦无任何扭曲,仿佛此刻她的心中不存在任何的情绪。她强硬地打断了五条悟的话,从一开始她就打算去听他的回答。
无论他说出的是伤人的事实还是动听的近乎潸然泪下的话语,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皆是无用的噪音,只会刺伤她的耳朵。
“你甚至没有来找过我。”
攥紧的掌心之中,奶酪面包被捏成了异样的形状。五条悟知道她在说什么。
“有。”他说,“我找过你。我见到了你。”
“没有!”
几乎是尖叫着,狰狞着,悬挂在玻璃另一侧的吊兰也为之颤动。她将手中的面包砸向五条悟。
“你从来都没有找过我!”
涂在面包表面的一层厚厚奶酪把里琉的指尖染成了白色。
“你像五条家的人一样,从未在乎过我。”
面包坠地之前,在五条悟的脸颊上印出了崎岖的圆形。
轱辘轱辘——轱辘轱辘——
面包在地上翻滚,歪歪扭扭的,不知哪一秒会停下。其实只要迈步就能抓住逃跑的面包,可里琉和五条悟,谁也无法迈出这一步,任由它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奶油轨迹。
里琉坐着,只是呆呆地坐着。她并非是呆滞住了。窗外晴日的阳光笼罩着她,肩头被晒出微烫的暖意,她好像听到了雨水的声音,慌乱的脚步踩碎泥泞的水洼,肮脏积水飞溅着打在和服的下摆,染湿了她的鞋子。
恍惚之间,她分不清这究竟是幻想,还是旧日的回忆。
【记录——2002年12月24日 ■■町】
女孩在奔跑。她只能奔跑。
脚步踩出圣诞歌的鼓点,辱骂与脚步声追逐着她,她不能停下。
呼、吸。呼吸。
胸口在烧灼,每一次起伏都是偌大的疼痛折磨,她从未想过这无意识的维生动作都会成为痛楚。
这是逃离家的,第不知道多少天。
具体数字没有意义,时间也没有意义。
有意义的是,刚出炉的面包塞在和服的里层,烧得胸前的皮肤微微发疼,这也是此刻唯一的温暖。家主的戒指攥在手中,掌心被印出了圆形印记。
细细密密的雨早已打湿了衣衫,冻得连牙齿都在发颤,双腿变得好沉重。
她的脚下踩着蓝色的花瓣——是曾经那只死去的喜鹊的尸体里长出的花,但想来此刻已经被碾成了泥。
再迈出一步吧,半步也好。
冰冷的双腿彻底失去知觉,随之而来的是失重感。大脑陷入空白,在身躯狠狠撞向地面之后,才后知后觉地调动痛觉神经,让她感知到疼痛。
从怀里掉出的面包翻滚了几圈,直到砸中倒地的那个血淋淋的脑袋才停下。被雨水冲淡的血腥味,她终于闻到了。
如同爱丽丝,但她并未闯进仙境。
她误入了凶杀现场。
在平安夜的月光下,在街另一侧传来的欢快的圣诞歌中,男人无言地注视着她,手中的咒具淌下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