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农场”这个词时,甚尔眼中的里琉瞬间换上了一副农妇打扮——就是那种非常经典的,戴着遮阳用的高高草帽,颈间围了一块吸汗用的白毛巾,手中拿着干草叉的形象。
不管怎么想,这样的装束都和她大小姐的长相太不相符了,违和感十足。
“农场?是种地养家畜的农场没错吧?”他再反复确认了一下,以免是自己听错了,“不会在北海道吧?”
“没有那么远啦,就在神奈川。开车过去的话,嗯……忘记要多久了,总之就是还挺快的。”
难得愿意同甚尔分享这么多,无论是神情语气亦或是厌恶,全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不耐烦或者是嫌弃,看来里琉的心情确实很不错。
如此看来,说不定在她眼里的甚尔先生,吸引力还不如一个农场。
正与大狗玩耍着的津美纪和甚尔也在听到“农场”的那个瞬间凑近到了里琉的身边,眼里闪烁着孩子气的好奇,就算什么也没说,单看这满怀期待的神情就能看出农场在他们心里的地位了。
甚至连自家孩子都爱农场胜过于他,这种事实甚尔真不想承认,短暂的某个刹那,他自然想象出了一把火烧掉谷仓的场景——当然啦,这种事他可不会做。
况且,要是真在这时候表现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未免也太不识相了。甚尔立刻堆砌起做作的笑容,了然般慢吞吞点着头,顺势向里琉问起了购买农场的原因。
难得能遇上她心情好且少有防备的时候,甚尔当然要想尽办法挖到有用的信息。
不过,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后,里琉的心情看起来像是下跌了至少百分之三十,嘴角扬起的弧度也变回了日常的无起伏状态。
她盯着甚尔看了几秒钟,视线偶尔会左右瞄一瞄,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最近,国家不是有在大力扶持农业吗?”
她慢悠悠地说着,语调一点一点下沉,意外的居然充满了信服感。
“而且民众向来很追捧本土生产出来的农产品,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市场机会。”
最后一个词实在不属于日常用语,是她斟酌了好久才想出来的,意外的居然很贴切。至于国家在第一产业方面的政策究竟发展到了怎样地步,她当然是一无所知的,但这并不影响她拿这作为借口。
毕竟,此刻流露出茫然表情的甚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关心国家政策亦或是第一产业发展前景的家伙嘛。
“所以,这应该算是一种投资吧?”甚尔耸了耸肩,玩笑似的说,“很难不怀疑你已经在规划退休田园生活了。”
“嗯……倒也没有。我没什么人生规划。”
里琉从未——也不会去设想几年后的生活会是怎般模样。她的想象力一向匮乏,如今也只是怀揣着得过且过的念头耗过当下的每一秒罢了。
这句实话,甚尔不怎么相信,只打算只打算关于农场的事。
虽说她这会儿看起来已经不像是可以轻易说出实话的情绪高涨状态了,不过多问几句假装自己很在意她的事也不失为糟糕的决定嘛。
甚尔是这么盘算着的,可还没来得及旁敲侧击地了解下她在这个农场上花了多少钱,他却被过分激动的两个小屁孩抢走了提问的机会。
“农场里会有小动物吗!”
激动地这么问着的津美纪和惠,他们倒更像是可爱的小动物呢。
这难得的热情让里琉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挺直后背,点了点头:“会呀。”
“会有什么动物呢?”
“嗯……”
才解答了一个疑问,里琉就被迫陷入了沉思。她还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呢。
她又不是真的为了养小动物或是归园田居才诞生买农场的想法的。
“总之……”思维枯竭,她居然想不出几种家畜,只好坦白地说,“肯定会有猪啦。”
似乎就是在念出“猪”的时候,她听到甚尔爆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笑。
“原来养猪很赚钱吗?”
他的语气里倒是没有歧视的意思,可在这个语境下突然给出这般发言,实在是很难让人不怀疑是否别有用意。
“喂喂甚尔,你这话说得很奇怪嘛。”里琉斜眼睨着他,如同质问,“你,是在歧视猪吗?”
“怎么会怎么会,我可是很爱吃猪肉的。”甚尔连忙摆手否认,一脸诚恳,“猪的肝脏也很好吃,说真的猪的每个部位都很美味。”
在话题彻底往美食节目的方向驶去之前,好奇的小朋友们把话题拉回到了正轨上。
“农场里可以有小羊吗?”津美纪用手比划着,“毛茸茸的那种!”
“鸭子也很可爱……”这句话惠憋了好久。
“要是能有马的话那肯定很酷啦!”
一向安静的家难得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填满了,里琉认真地听着津美纪和惠的各种各样甚至天马行空的想法,深感不可思议之余,居然也很想去实现这幼稚的狂想,哪怕他们所描绘出的农场更像是个动物园。
不过,还是要等到他们的激动稍稍告一段落,她才说:“如果你们喜欢的话,我可养在农场里。”
“那我们可以去里琉小姐的农场玩吗?”
“嗯,当然可以。”里琉毫不犹豫地点头,“等你们想要的动物都在农场了,我就带你们去玩。”
“太棒啦!”
欢呼声中,忽然飘来了甚尔轻悠悠的一句念叨。
“你们想要的小动物都会——”
“你是不是打算说扫兴的话了?”
不等说完,里琉就强硬地打断了他,他赶忙换上一副无辜模样。
“怎么会呢,我像这种人吗?”
“嗯……”里琉上下扫了他两眼,“挺像的。”
“你这么说才是真的扫兴呢。”他嬉皮笑脸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是想说,他们想要的小动物一定都会健康长大的——这怎么是扫兴的话了?”
“好吧好吧。”
里琉随意搪塞住了他的质问,不想承认此刻表现得扫兴的人更像是她。但甚尔那幼稚的揉脑袋动作实在让人心烦,她急忙往旁边闪躲,这才顺利避开了头发变成鸟窝的悲惨命运。
幸好,小朋友们激动的心情不会被大人的三言两语消磨掉。惠和津美纪似乎也没有听到里琉说了什么,依旧沉浸在他们所设想的农场之中,兴奋了一整晚,遛完狗回家都还在说着这个话题,甚至深夜都能听到他们的嘀咕声,想必连梦中都是广袤的农场吧。
要是能早点知道小屁孩们对农场如此向往,早几年就该把他们丢去乡下了。
甚尔先生如是想。
至于这番念头里是否掺杂了某些不可言说的酸唧唧情绪,他绝对是不会承认的。而那一整晚不自然地撇着的嘴角,也绝不可能是嫉妒于今日受到孩子们爱戴的里琉。
他真该庆幸里琉的脑海中也塞满了农场的蓝图,完全没有留意他那糟糕的表情管理,否则他的骗钱计划一定会就此告吹。
与孩子们的期待正相反,一想到农场的事情,里琉只觉得紧张,甚至有些后悔说起农场了。
她可没有料想到,农场会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而她居然还大言不惭地给出了“你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原话似乎并非如此?)”的承诺。这让她很难不去设想,倘若自己没有满足期待,他们该会有多么沮丧。
期待是件好物什,是里琉幼时便丢弃了的东西,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期望落空是最糟糕的结局,没有之一。
悄悄的,她暗自在心里想着,如果惠和津美纪的雀跃心情能够稍许减弱些就好了。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能顺势降低他们的期望值,她也不用太过沉溺于无法满足期待的恐惧了。
这么想着的里琉,仅仅在十几个小时之后就后悔了。她还是更情愿两个孩子保持过分亢奋的状态。
冒出这个念头时,他们正驱车前往十几公里外的狗狗公园。狗主人蒲村夫妇约好和他们在那里见面。
如果按着导航规划出的这条笔直的路线行驶,不用多久就能到达目的地了,可却因为各种交通管制和路段维修弯弯绕绕了好久,路线也变换了无数次,扭曲成艰难的蛇行前进。车内沉闷的气氛让里琉觉得不太自在,还要忍受甚尔时不时发出恼怒的“啧”声,愈发后悔十几分钟前把车钥匙丢给甚尔了。
如果是她坐在驾驶座上的话,好歹能以专心开车作为理由,正大光明地避开车内不自然的寂静,也不会因为被迫绕路而发出令人烦躁的啧啧声。
但很可惜,她把如此宝贵的机会拱手让给了甚尔,让自己变成了僵硬气氛中的一员。
偷瞄一眼车内后视镜,里琉可以确信,此刻唯独没有被着尴尬氛围影响到的也就只有大狗而已了。
一反常态,这会儿的它尤其好动,是不是探头凑近驾驶座,毛茸茸的脑袋蹭过甚尔和里琉的耳朵,好奇地打量着挡风玻璃之外的世界。
说不定它也知道,自己马上能回家了。
起初大狗探头探脑时,无论是津美纪还是惠,都会拽住狗绳,让它乖乖坐好。次数多了,他们也不再约束它了,只是默默抚摸着它柔软的白毛,浅浅的眼底藏不住悲伤的心绪。
靠着蒲村夫妻昨日传来的日常照片,大致上其实已经可以确认收留在伏黑家的狗就是他们的爱犬没错了。
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地为大狗找回主人,现在终于得到了回报,对于津美纪和惠来说,接下来应该是他们期望已久的时刻。可此刻,却是离别的不舍占据了更多。
里琉觉得自己应该要对他们说些什么,比如像是安慰或是玩笑之类的,能让沉闷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的话语。她什么也想不出来,因为她并不难过。
说到底,捡回狗的不是她,日常照顾狗的也不是她。
她只是很偶尔的,出于一些她自己也说不清的责任感,掺和进了与狗有关的事情之中而已,但归根究底是不存在爱的。包括此刻她认为有必要说点什么,也仅仅只是因为沉默太难受了。她已然能预见到比现在更加难熬的归途会是怎般情状了。
仅仅只是幻想一下都觉得受不了,像是有什么压在了里琉的胸口,害得她难以喘息。她摇下车窗,风卷着刺鼻的汽油味扑在脸上,更让她喘不上气了。
“你开车的技术好烂。”她嘀咕着,关上车窗,“我都想吐了。”
这句随口的念叨绝对能勾起甚尔的糟糕回忆。他又啧了一声,分外响亮。
“既然这么嫌弃的话。”他半是赌气地说,“回去的路上我不开了。”
“好啊。”
想也不想,里琉一口应下,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台阶。
慢悠悠把车停在路边,甚尔完全无视了不远处的禁停标志,拔出车钥匙,大概是想着就算被罚款也不用他付钱吧。
临时改变了太多次了路线让他们比约好的时间晚了一小会儿,虽不至于被划入迟到的范畴之中,但与来得早早的蒲村夫妇相比,就显得有些不得体了。
同照片上一样,蒲村夫妇看起来五十多岁左右的模样,打扮得倒很新潮,步履也稳健,一见他们走来便迎上前去,同他们打起招呼,拿捏得恰好到处的热情和礼貌与游刃有余的大人姿态让沉默了一路的里琉有些眼红。
久违地见到主人,大狗却没有了在车上的那股子兴奋劲。它在几米开外停住脚步,耷拉的尾巴左甩右甩,时而歪头看看眼前的老夫妻,时而又谨慎地探头嗅嗅气味。
笨拙的小脑袋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才确信自己没有认错,欢快地撒开腿,直往前跑。
突如其来的爆冲,哪怕是成年人也难以控制,更何况牵着狗的津美纪还不如它重,被拉拽着瞬间失去了平衡,下意识攥紧手里的绳子。
在惊恐的尖叫声倾泻的瞬间,难以抵抗的可怕力量倏地消失了。恍惚间,津美纪瞥见到一只纤细的手握住了狗绳的前端,分外轻巧似的,似乎毫不费力,却彻底桎梏了大狗的行动。
无论再怎么兴奋,它也寸步难行了。
“让我牵着吧。”
里琉从津美纪的手中接过了狗绳,短暂垂眸的片刻,分明没有人在看着她,却隐约感到有一缕异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只停留瞬间便消失无踪。
环顾四周,并没有人在看着她。
是自我意识过剩了吗?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