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面露惊诧之色:“你知道我是谁?”
宁月摇了摇头笑道:“那倒没有,只是放眼月见城,没有几家富商是取了高官家媳妇的。”
妇人又轻轻摸了摸绸缎,迟疑道:“这两样要多少?”
然而宁月却莞尔一笑:“不必了,这次算我送你的。”
“啊?”那妇人明显一惊,“这如何使得。”
“夫人,你们花家家大业大,若是大太太看上了我这料子做的衣裳,定会再来光顾,那时我还要谢谢你呢。”宁月将便宜料子收了收,“我不仅要送,还要送套好的,夫人收下就当帮我忙了。”
那妇人推脱了片刻,见宁月言辞诚恳,这才应下来。
到临走时还满口道谢。
铺子里的帮工见证了方才的局面,待那妇人走后踱到她身后道:“就你菩萨心肠,绸缎这东西都舍得白送,迟早亏死你。”
宁月翻看着名贵料子,头也不抬道:“无妨,早就听闻花家大太太出生高贵,想来府中姨娘在她手下日子也不好过,这才想着来买些好东西讨好。”
“你瞧见那姨娘的模样了吗,连我看着也心疼,自然是拿不出黄金来的,我要告诉她价钱还了得。女人帮衬着女人,送她一匹就当积德了。”
而后是一阵天旋地转,生生感觉是切换到了下一幅画。
眼前的屋子已不再是茅草屋,换成了四合宅院,应当是卖绸子发了家。
“怜儿,让你买的包子都到了吗?”她在屋中问。
“来了,娘。”一高大结实的少年提着两桶白花花的包子兴冲冲跑了进来。
那少年脸上有一道疤痕,看来正是宁月的儿子。
她向那桶中望了一眼,肉包子的油几乎要透过包子皮流出来。
“路上未曾偷吃吧。”她伸手掸去儿子肩上的浮尘。
“自然没有。”少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好,陪娘去分给那些穷困的人吧。”
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生生被一股力量丢出了壁画。第二面到此为止。
日子窘迫时,不自怨自艾,亦不埋怨他人,生活富裕后仍能体恤他人之苦,行善之举。
命运给了宁月一杯苦茶,她却烹得比任何好茶都要香。
心存桃花源,无论身处草野或是蓬莱,自有神明庇佑,这或许正是秘境存在的意义。
看完这第二面的壁画,已觉得无需入第三面壁画了。
粗略看去,后来无非是宁月后来在儿子的注目下飞升了。
白衣蹁跹,佛光笼罩。
生生迈出了石窟,却莫名有些失落。
神仙的故事已然看完了,可吃胎儿的妖与这神仙又有什么关联,仍旧没有丝毫眉目。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猜错了,两者非亲非故也未可知。
埋头向住处走时不由又琢磨起画中的细节,宁月接触的每个人都成了她的排查对象。
宁府的姨娘、脸上有疤的儿子、来买绸缎的妾……看起来皆是良善之人。
宁府的老爷倒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古板,也是唯一凶狠之人,若他后来成了妖,生生也不会惊讶。
可他又是何故要挖去孕妇腹中胎儿……
每幅画切换之时总是过于突然,急切的回旋令她当下都头晕目眩。
揉了揉太阳穴,踏进了入住的石窟。
彼时已是黄昏,窟内光线昏暗,樾娘正在更衣,衣裳挂在胳膊上,裸露的后背正对着洞口。
生生抬头时目光猛然与她交接,仿佛被小蛇咬了一口,心中一咯噔。
樾娘眼窝深陷,眼神中充满了谨慎与防备。
即使天色渐暗,也足以看清她背上布满一块块伤痕,青的、紫的、红的,触目惊心。
生生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她已将衣裳笼了上去。
“你……”
“你看见什么了?”
樾娘打断道,声音比任何一次都要阴冷。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令生生的疑问霎时止于喉口。
“你受伤了。”沉默良久,她握了握衣袂,走到樾娘身旁。
“那又如何。”樾娘扣好衣裳,抱起自己的孩子,干瘦的手指陷入襁褓。
看得出来,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些伤,既有心遮盖,自然是不会及时医治的。
她晃动臂弯,垂眸凝望着怀中的孩子,以冷漠的外表将一切人情屏蔽在自己身侧。
在生生眼中,像是蜷缩在壳中,将自己深深藏起来,顶着千斤重。
“你……从前经常干重活吗?”半晌,生生问。
樾娘没有理会。
“你不愿回家去,是因为丈夫吗?”
她抱着孩子的手臂一滞。
睫毛颤动着,终于将目光从她孩子脸上移向生生。眼角泛红,笼着薄薄的水雾。
还是一样凶狠,却又好像……很胆怯,怕被看穿,怕被瞧不起。
“管好你自己。”她只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可看见了就是看见了,猜到了就是猜到了,生生向来无法视若无睹。
“妖怪会被擒住的,大家也一定能平安回家,留在此处并非长久之计。樾娘,出秘境去吧……”
“你凭什么指派我!”樾娘双目凸出,眼眶血红,打断道。
生生忍不住颤了颤。
襁褓中的孩子被这一声吓得哇哇大哭。
樾娘却不再哄他,反倒喝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养了你简直是个累赘!”
孩子自然听不懂,紧闭着眼,攥着两个小拳头,用稚嫩的嗓音拼命喊叫。
眼看樾娘的脾气越发克制不住,生生硬着头皮将刚才的话说完分散她的注意:“我没让你回家去,出了秘境也不要回去。”
樾娘抬起头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丈夫待你不好,可你一定见过西南角石窟中的壁画,像画中女子那样独自生活也未尝不可。”
樾娘注视着生生,瞪大了眼,隐忍着闪烁的泪光,却还是溢出了一两滴。
“对,我过得一点也不好,他还会打我,你都看到了……”她倔强地抬起头,像是被人撕破了面皮,“你去告诉她们去吧,都来嘲笑我啊。”
很显然她并未听懂生生的意思,只愿抓住她想听见的,将其余的挡在硬壳之外,就此将自己的情绪全部宣泄。
“我……”生生未曾料到此时她最在乎竟是残存的脸面,一时张口结舌。
即使在家中被丈夫毒打,也绝不想让任何人知晓。将自己困在坚硬的外壳之下,让仇恨、恐惧肆意发酵。仿佛永远处在阴暗的角落,用悲观的视角打量周遭的一切。
樾娘性子古怪,大抵正是因为心中郁结了太多复杂的情感,消化不了的便生根发芽,长成一棵畸形的树。
“你让我出去,却又要我单独过,简直是要叫我被街坊邻居的吐沫星子淹死。”
孩子在啼哭,樾娘的泪水也顺着脸颊滑落。
她怎敢独立。
这里的女性攀比夫家,如兔丝藤一般缠绕着男人,没有人会觉得离开夫家自己能活得更好,不敢想,不愿想。
遇上一个宁月很难得,哪怕是胡茵茵这样乐观的姑娘也是极少数。
生生知晓那二十多年的价值观不可能因为她三言两语轻易改变。即使女子站立起来,周遭的流言蜚语亦能将人摧毁。
樾娘弓着背,将脸埋得很低很低,石窟外孕妇们陆续点起灯来,隔壁的火光衬得此处一片寂寥。许是见娘亲默默落了泪,怀中的孩子抽泣了几声,止住了啼哭。
“樾娘。”生生轻唤了一声,“留在此处固然能够过活,可凭什么要藏起来的是你。”
“你应当在外面的世界自由地生活,让那些尖酸刻薄的言语无从说起。能压垮自己的,多半是自己。”
樾娘颔首,眸子向生生得脚下瞥了一眼。隆起的颧骨,浅薄的嘴唇,依旧令她看起来携着戾气。
“我去掌灯了。”生生不再看她,提起角落泛黄的灯笼,向石窟外走去。
胡茵茵似乎有些不舒服,石窟前并未挂起灯笼。生生挂好了自己的灯笼,顺带去见了见她。
她卧在榻子上,隆起的肚皮肉眼可见动了动。
“被吓着了?”胡茵茵笑道。
“没有。”生生拾起她的灯,点燃了灯芯,“只是有些好奇。”
胡茵茵望着她的假肚子,兀自点了点头:“许姐姐,你的肚子看起来还真像回事。”
生生浅笑,提着灯到洞口挂上。
石窟内胡茵茵垂下眼眸,轻抚着自己的肚皮喃喃道:“总觉得我的宝宝很快就要和我见面了……”
生生想给樾娘一人独处的空间,遂并未回去,叉腰在胡茵茵的石窟前又站了一刻。
仰头望着墨黑的夜空,长舒一口气。
这是在秘境的第三个夜晚,不知何时才会有转机……
正这样想着,她的目光捕捉到空中一道赤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她本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揉揉眼睛,总觉得夜幕似乎变得不同了。
月亮明晃晃地映亮了一小片天,稀薄的云层围绕之下,染上层层叠叠的墨色。皎洁的月光一时恍惚了她的眼,刹那间有些迷茫。
月光怎么如此亮堂。
月光?
生生一颤,猛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
秘境之中何来的月亮?
随即又是一道赤色的影子掠过,由北自西南方向而去,很快隐匿于寂静的夜色之中。
很像是朏朏的妖灵,但转瞬即逝,她也无从确认。于是不假思索移动脚步向西南角追去。
印着壁画的石窟前,荆棘的影子落在地上,仿佛龇牙咧嘴的鬼怪。
她望着这西南角唯一的石窟,攥着衣袂,鬼使神差地拨开荆棘,踏了进去。
凉风吹进洞来,在石壁间回旋着发出诡异的响声。
伸手不见五指。
她指尖相触,念了个诀,生出一团金光。虽微弱,但在这并不算大的密闭空间也够用。
借着指尖微光,她将石窟三壁皆照了一遍,随后恍如被惊雷当头劈中,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