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大娘把朏朏抱走了,生生将包袱扎在腰上,换上茵茵孕中穿过的衣裳,随宫禹出了门。
两人装作散步的胡茵茵夫妇,并肩将整个村子走了一圈。
夜色已至之时,为了防止引出妖后打斗伤害到村民,两人逐渐向城中去了,村子与城中还隔着一段荒凉的路。
但一路出奇的平静,没有想象中的与妖怪斗智斗勇,也没有异常的景象。
墨染的天幕上悬着一轮巨大的圆月,如同宫女手中挂着大红穗子的暖黄色宫灯,沐浴于月光下的万物静谧安宁。
运河与大道并行,河滩芦苇丛生,几乎越过了桥身。绽开的洁白芦花似飞絮一般,毛茸茸的穗子染上亮晶晶的月光。
丛生的芦苇将河滩的边缘割作奇特的形状。
走近一座长桥时,莫生生忽然听见一阵似有若无的,仿佛公交车颠簸发出的声响,越是凝神,越觉得清晰。
她不觉蹙起眉,喃喃道:“怎么会有公交车的声音?”
“嗯?”宫禹偏头望来,脸上有一丝不解,“什么车?”
她停下脚步,努力换别的方式来描述,思索片刻道:“就像木棒刮过凹凸不平的木头,又清脆又厚重……”
宫禹兀自向桥边踱去,发丝在身后随风飘起,转头浅笑:“这里的蛙长得真好。”
“表……夫君怎么看出来的?”
“茵茵,你听这桥下的蛙声。”
生生一愣,却只听见自己先前听见的刮木声,仿佛声浪此起彼伏。这才明白过来:“这便是蛙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蛙声竟是这样的么。”
“好诗。”宫禹品味着来自辛弃疾的两句诗,以为是表妹所作,露出欣慰的笑,随后眼中出现一丝讶异,“你未曾听过蛙声,又如何能作出此诗?”
生生挠了挠头讪讪道:“我也是看古籍中提到的,城里人很少能听见呢。”
一转头,见宫禹摇了摇头,扬起嘴角,仿佛对表妹的一切了如指掌:“茵茵你又信口开河,城中何处无蛙声。”
她张了张口,却顿住了,只皱了皱鼻,继续向前走去。
也是,宫禹所处的城中与她所谓的城里自是不同的。古人的居所与自然相辅相成,她的居所四周皆是灰蒙蒙的水泥高层,如今的年轻人又有几人识得蛙声。
迎着晚夜微风眯上眼,蛙声相伴,倒也觉得自由而又惬意。
“你说今夜它会出现吗?”生生问。
宫禹明了,“它”指的是那妖怪,在她身后轻声道:“若非在今夜,还有明夜,往后每一夜,它总会出现。”
生生点了点头,心中隐隐有些忧心。
“你说我们走了这么久都无事,它有没有可能……去村里找……”
她转身本想寻问宫禹,却见身后空空如也,“胡茵茵”三个字还没说出口,硬生生卡在了喉咙处。
“宫禹。”她轻声唤了一声。
“宫禹?”
无人回应,心中不由一沉。
他会去哪里?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一个大活人竟然凭空消失,不见踪迹,不正是那些孕妇的遭遇么。
可如今她才是孕妇,为何消失的会是宫禹?
正欲镇定思索现状,却忽然一阵耳鸣,脑海混乱一片。她甩了甩头,按住太阳穴。
伴随着耳畔的蛙声与风声骤停,一时周遭霎时也比方才暗了三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她茫然抬起头,怔怔望着天空。
月亮,不见了。
怎么会?她看得很真切,今夜的月分明又大又圆。
也许消失的人不是宫禹,而是她。
克制住恐惧下的颤动,一手抚上揣着包袱的假肚子,一手按住心口,压下剧烈的心跳。
没有了宫禹,引出与歼灭妖怪的重任都必须由她一人承担。
“没事,穿着朏朏的血符,遇见危险妖灵就会出现。”默默在口中念叨着给自己壮胆,咬了咬牙,认准一个方向,小心翼翼迈出脚步,摸黑前行。
脚底不知为何出现了粘腻之感,湿润的空气裹挟着淡淡的腥臭。
黑暗中,她听见银铃般清脆的婴孩笑声,若即若离,带着空灵的回声,似乎来自天际,却环绕着她,不远不近。
“咯咯咯……”
这本书真的是言情不是灵异吧……莫生生感觉自己汗毛立起,寒意从指尖哆嗦着传遍全身。
深呼吸了几下,咽下想呕吐的生理反应,恢复了些许理性,她这才想起宫禹教的法术。
刚想结出一丝亮光,心中却有种强烈的悲壮感冲上头脑。
自己如今是在假冒胡茵茵,妖怪尚未现身,若此时使用法术,无疑是提前告知了妖怪自己的假身份,真正的胡茵茵将得不到任何庇护。
紧攥的衣袂沾湿了冷汗,捏起的两根手指颤了颤,终究是松开了。
她警惕地四下打量着,将防身术心法在心中反复背诵,即使降伏不了,她也要挫挫那妖怪的锐气。
婴孩的笑声之下,彼时又多了啃食硬物的“咯吱”声,就像千万只蚂蚁爬上她的脊梁,浑身发毛。只得默默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忍住尖叫的冲动。
而后,一只手抓住了她左边的胳膊,隔着衣衫依旧能感觉到那只手的冰凉。
几乎是条件反射,生生右手蓄力,猛得向那只手的主人拍去。
却在抬眼时对上来人焦急的目光,右手不由一偏,只拍上那人的肩膀。
“啊!”
那人一下跌坐在地上。
是一个女人细弱的叫声,似乎也怕招来妖物,惊慌之下声音仍有所压制。
生生只能看清女人极为清瘦的轮廓。
随后听见她在轻声叫:“姑娘,快随我走吧,不然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都会没命的。”声音在微微打颤。
审时度势,为今之计生生只得暂且相信她,一言不发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女人顺势拉着她转身小跑,一路都是下坡,脚下有踩过草丛微弱的声响,连呼吸都有所收敛。
婴孩的笑声在远去,似乎逐渐被留在了上方,生生感觉自己被带到了桥洞,一旁有芦苇摇晃的影子。
女人握了握她的手道:“姑娘,接下来你看到的或许会有些匪夷所思,还请做好准备。”
生生定下神,应了一声,这才发觉已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两人拨开茂密的芦苇丛,眼前倏然明亮,万家灯火如画卷映入眼帘。
黛色的山坡如同阶田,层层叠叠布满蜂窝般的石窟,有大有小,洞口形态各异。
石窟前挂着纸糊的灯笼,点亮了整座山坡。坡前菜田支起稻草人,胳膊上也挂着灯笼,即使天空无月,依旧亮堂。
生生怔在原地,缓缓回头望去,身后的芦苇丛已全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桃花源?”她喃喃道。
身旁女人柔声道:“姑娘,你安全了。”
借着灯光,终于看清了女人的脸。白皙瘦弱,五官小巧,浅浅的眉似蹙非蹙,略显愁态。一身粗布衣裳,袖口挽起,不过一个寻常妇人的样貌。
生生擦去额角的汗珠,道:“请问姐姐是何人?这又是哪里?”
女人浅笑:“姑娘可以叫我绢娘,此处是神仙显灵,用来收容我们月见城遇难妇人的。”
“神仙显灵?”
绢娘点了点头:“当初听闻城中有妖残害孕妇的消息,我也险些遇难,可承蒙老天眷顾,令我误闯此地。”
莫生生记得,陶渊明笔下《桃花源记》中,难民们为躲避苛捐杂税,举家来到桃花源,外人离开后再也寻不到了。
因此对于桃花源的来源,世人众说纷纭,有说法猜测是神仙缔造。此时听绢娘说是神仙显灵,她下意识顺理成章接受了这个设定。
绢娘引着她穿过菜田,向山坡走去。路上走过的女子皆挺着大肚子,放眼一望,此处生活的竟全是孕妇。
一切似乎说通了。
月见城孕妇遇难,神仙缔造桃花源,收容剩下的孕妇,保她们平安生下孩子,这才有了后来孕妇失踪的消息。
她打量着四周,望着孕妇们安逸的画面,一时怅然。
外头传的沸沸扬扬,认定挖胎儿的和偷孕妇的是同一只妖,没想到竟是神仙插了手。
绢娘道:“姑娘,在你临盆之前暂且住下吧,这里妖怪是进不来的,我带你去寻个空石窟。”说罢,迈向了山路。
生生在一旁望着绢娘,将目光放到她的小腹上。四周皆是肚子圆鼓鼓的孕妇,绢娘身形单薄,倒显得格格不入。
“你……”她低头盯着绢娘平坦的小腹,有些迟疑。
不等她问出口,仿佛为了解开她的疑惑,远处一个男孩划动着小短腿向此处跑来,大抵是刚学会走路就想跑,中途一下摔在了地上,却也不哭不闹,像一团软趴趴的豆沙包。
“阿连!”绢娘怜爱地上前抱起了孩子。
“这是你的儿子?”生生问。
那个叫阿连的男孩转头瞪着双大眼睛望着她。
绢娘擦了擦他沾泥的小脸,眼中流露出柔情:“是啊,我已在此顺利生下了孩子,这才想着多救几个孕妇进来,姑娘大可放心。”
她抱着阿连,继续为生生带路。
“既已平安生下孩子,你为何不回家去?”生生狐疑道。
绢娘眉尾越发下垂,摇了摇头无奈道:“哪里还有什么家呢。”
“我本就孤身一人,夫家荣华富贵,又怎会真心待我,他们既已把我赶了出来,除了留在此处,我没有别的去处。”
莫生生虽未经历过绢娘的境地,但听闻她被夫家抛弃的遭遇,又见她黯然神伤,原本一肚子疑惑,都暂且咽了下去。
走到这一步,她隐隐觉得有些偏离了航道。
原本自己只是做为诱饵,让宫禹便于抓妖,那妖怪大概是让她碰上了,但随着宫禹这个主心骨的骤然消失,让计划根本无法进行下去。
作为一个玩密室逃脱、推理游戏,每一关都要求助的人,此刻她只觉得头大。
“系统,有没有通关攻略啊?”她用意念叫道。
系统:【抱歉主人,我也不知道。】
生生气不打一处来:“我是真的想投诉,用户体验极差,身为用户,我自己请求的任务是杀主角,不要随便让我卷入这种副本里,还不给攻略!”
系统很委屈:【主人,就算投诉我也没有办法,因为这根本不是系统强制设置的嘛,分明是你自愿跟着男主掺和的嘛。】
莫生生:……
好,好像是这么回事?
按照如今的处境,她仿佛是被这缔造桃花源的神仙隔离了起来,或许只有赶紧回归到妖怪这条支线上来,才能与宫禹团聚。
她不由叹了口气:“这神仙真是多此一举,缔造个桃花源保护孕妇,倒不如直接把那妖怪拿下。”
垂头丧气跟在绢娘身后走了几步,生生猛然抬起头。
对啊,那所谓的神仙为什么不直接把妖怪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