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过后,徐侍郎还有差事在身,言明有空再来拜访就告辞了。徐监院跟着一起离开,剩下的三位书院教习先生本身就住在附近院舍,也相携离开了。
只剩下宋夫子跟孙山长,在院子里摆了两张躺椅,一起晒着冬日午后清冷的阳光,随意聊天。
宋夫子埋怨道:“我要是知道你们这样为难一个小孩子,我就不带他来了。”
孙山长疲惫道:“一分,你离了这名利场,不知道现在的局势有多艰难。”
宋夫子嗤笑道:“什么艰难的局势跟一个寡妇和小童有关系?你一个书院的山长,瞎操什么心?”
孙山长沉默不语。
到底是多年故交,宋夫子看着头发越发花白,隐有暮气之态的老友不免心下不忍,道:“关于莫氏母子,我并没有一丝隐瞒。”
孙山长叹道:“不是人的问题,是方子!”
宋夫子皱眉:“你们想要那做佛纸的方子?惠慈大师向来随性,不想见的人从来不见,吴家,吴家只忠于圣上,也不会理会你们。想来你们在这两处碰了壁,才把主意打到莫氏母子身上。”
孙山长被老友犀利直接的话说的老脸微红,描补道:“也是想要帮扶他们的意思,去年书院里得了他们的方子,理应多照应他们一些。”
宋夫子讽刺道:“你也知道是去年!这都一年多了,早不照应,晚不照应,偏人家得了圣上的赏赐之后就想起要多照应了?”
孙山长气个倒仰,没好声道:“好你个宋一分,你在大罗村里才修养了几年,就开始六亲不认了?你这狗脾气,真是越发狷介了!”
宋夫子不为所动,哼声道:“哼,你头一天知道我的脾气?这还是好话呢,要是别人,看我不骂他个狗血喷头?”
孙山长刺他道:“是,你宋大御史的口才谁人能及?只是我并不是朝堂的官员,你且骂不着我。你宋家世代官宦,要权有权,要底蕴有底蕴,要财有财,万般不缺,自然看不上一个方子。老子却是山野村夫,还想为子孙后代留下点什么,只能蝇营狗苟,攀权附势了。”说罢,竟留下两行清泪来。
宋夫子不成想自己几句话就惹得老友这般大的反应,不由有些抱歉道:“为太子做事,算不上攀权附势。”太子,国之储君,本就是天下大势。
孙山长默然,良久道:“你不懂!”
宋夫子真是好奇了:“到底怎么了?你说的局势艰难已经到了何等境地?”
孙山长仰躺在躺椅上,用折扇盖住头脸,闷声道:“你既已脱离,就不要过问这些了。你那病不宜多思,还是好好保重自己,说不得以后我那些不成器的孽障还要你照拂呢。”
宋夫子家里世代混官场,自己也当过几年御史,从小耳濡目染这些朝堂之事,自然听出孙山长话里的凶险,想着当今圣上和太子之间的某些不可言说之事,只道:“你好自为之吧。”
过了片刻,孙山长又道:“说起莫氏母子,我观莫氏和磐儿的身形,绝对不是徽州人,倒更像是江南人。可是,不论是这江南的世家大族,还是有名的官署和民间的作坊,我都最熟悉不过,却没听说哪家有这样精湛的造纸方子。”
宋夫子皱眉道:“你什么时候见过莫氏?”
孙山长不以为意道:“去看你的时候远远见过一眼。”
宋夫子瞪着孙山长:“真是个为老不尊的东西!原来那天你不是去瞧我,是去瞧年轻小寡妇去了!”
孙山长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宋夫子,只拿宋夫子的话当耳旁风。
过了一会,宋夫子又问:“那个方子真那么好?”以至于让老友这样追根溯源。
孙山长:“拿到方子后,我就仔细研究过,方子末尾有一个 ‘莫’字,可以肯定方子的主人姓莫。我让徐录照着方子造纸,也确实造出来了上等宣纸。只是,跟那佛纸比起来,小巫见大巫。造纸的技术都是随着方子改良日新月异的,莫氏拿出来的方子说是古方,其实更偏向于近几十年宣州一带的技艺。宣州是安定富庶之地,也没遭过荒,更没有姓莫的造纸大家,所以,莫氏绝对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家族没落逃荒到此,磐儿品格灵秀,更不是一个酗酒之徒能生出来的。我倒不是追着人家不放,只是生怕他们与现下局势有牵扯,不免多思所想了些,”又道:“只盼是我多想了!”
宋夫子沉吟道:“其实,他家不止有造纸的方子。”
孙山长猛的起身,目光灼灼盯着宋夫子,急声问道:“你说什么?”
宋夫子一滞,忙按下老友,说道:“你别急,不是什么好方子。”
孙山长不依:“怎么不急,要是跟佛纸一样的方子??????”
宋夫子实在听不下去,直接道:“你想多了,就是一个豆腐方子。”
孙山长以为自己听错了:“豆腐方子?”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豆腐方子是个什么方子。
宋夫子不再管他,重新躺回躺椅上,老神在在道:“你没听错,就是豆腐方子!你忘了,莫氏是拿着老吴的推荐信找上我的,她能得这封信,就是跟老吴的婆娘处的好,将这制豆腐的方子给了老吴。老吴也没藏着掖着,带着村民乡壮一起做豆腐,很是得了不少钱财呢。”
孙山长似是被打击到了,默然不语。
宋夫子问他:“你可能再凭一个豆腐方子推断出人家来历?”
孙山长不理宋夫子的打趣,只道:“古往今来豆腐方子千千万,光凭方子能看出什么来?我给老吴去封信,让他把原方寄过来,我仔细看过再说。”
“说起老吴,她既然跟老吴家处的好,又为什么来扬州。”又道:“不要用寻亲的话搪塞我,她显然是奔着你来的,她在扬州可没亲戚。”
宋夫子叹道:“这个,老吴含混的说了几句,我倒是猜到一些。”说罢,在孙山长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话。
孙山长诧异道:“竟有此事?”
宋夫子鄙夷道:“什么貌比潘安,才比宋玉,都是鸡鸣狗盗之徒。你也见过莫氏了,她那颜色实在招人眼,又不想屈从权贵,只好离开。老吴也是可怜他们母子,才写信托我照顾一二。”
孙山长感慨道:“怪不得她能再生下双胞胎呢,我还以为???”又道:“她能以一己之力抚养三个孩子,又有这样的品貌,可算是奇女子了。”
说罢,似是想到了什么,对宋夫子道:“说起他来,前儿个我收到一封信,说是荣国公病逝了。”
宋夫子惊道:“荣国公贾代善?”
孙山长:“除了他还能有谁?算算日子,也到了他们扶灵回乡的时候了,说不定会路过扬州。”
宋夫子道:“路过就路过吧,左右与我没甚关系,”又道:“荣国公的那两个公子,我见过一次,不是个能支撑门楣的,说不得荣国公留下的人脉关系都归了他的好女婿。那位林如海也是个走运的,能在朝廷收回传袭的爵位的时候,以探花之身与荣国府联姻,有了岳家的扶持,他这一代是不愁了,只是不知道下一代怎么样?”
孙山长嗤笑道:“什么怎么样?现在想下一代且早着呢。”
宋夫子接口道:“怎么说?”
孙山长道:“林探花成亲六年,尚无一儿半女降生,现下他妻贾夫人再服丧九个月,就更不用想了。”
宋夫子沉默。
孙山长继续道:“说起来,莫氏要是进了林府,说不得能母凭子贵呢,毕竟是一下两个儿子。”
宋夫子道:“不会的,我观那莫氏是个刚性的,绝不会与人为妾,况且,她当时没答应,现在眼看着磐儿有出息,以后就更不会了。跟着儿子做老封君不好吗?何必跟那一家子争些歪瓜裂枣。”
又道:“况且,有惠慈大师在,谁也勉强不了他们母子,就像你自己说的,不要掺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不知道吧。”
孙山长对宋夫子说的惠慈大师不置可否,只笑话道:“嗬,林家五代单传的百万家资,竟被你说成歪瓜裂枣,可见你宋一分果然就像你的名字一样,要缺一分才不会漏了福气。”
宋夫子不理他,只道:“只要子孙有出息,什么样的家资赚不来,何必眼望别人的。”
孙山长只是笑笑,没再接话。
你跟一个生在金窝长在银窝的人说人生多艰,生活不易,他是没有切身体会的。宋夫子就是这样的人,要不然也养不出他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脾气。
两人在庭院里一边晒太阳,一边说的起劲,完全忘了一窗之隔的莫磐还在午睡。
其实莫磐晚上睡的早,早上起的晚,再加上他精力旺盛,一般中午都是应莫青鸾的要求,小睡上半个时辰。有时候跟着惠慈大师,根本就不午睡。
这次是服从安排,让小厮陪着午睡。其实他一点不困,还在陌生环境里,更是睡不着。所以他只是躺在床上假寐,服侍他的小厮就坐在屋里,防着他到了陌生地方害怕,需要人照看。又怕他冷,还给生了一盆炭火。
为了通碳气,窗子开了一条缝。放下床帐,屋子里就又暖和又不憋闷。这个小厮算是服侍的很贴心了。
更贴心的是,院子里的两人说话声音,正好能被莫磐听个清楚正着。
他听那两人说起朝廷之事和方子的时候,他只当个新闻来听,听他们说起对自己母子身世的猜测的时候,只觉有趣,等听到什么荣国府、贾代善、林如海的时候,就不禁怔住了。
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本书,或者是影视剧?他有点记不清楚了!但荣国府、林如海这两个字眼确是如雷贯耳,不说人尽皆知,那也是常识性的知识,让人想忘也忘不掉。
他又想起了曾经和他一墙之隔却从来没有发现他的存在的林大爷,还有姑苏林家、五代列侯、书香门第、探花,对应着刚才听到的这些,不得不让他有了个十分荒唐的猜测——红楼世界!
他以为自己来到的是一个叫大周的架空世界,却原来是个他人笔下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世界。
这个认知让他感觉既迷茫又不真实。
等到照顾他的小厮喊他起床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呆呆的。
吓的小厮赶快禀明了宋夫子。宋夫子摸着莫磐的额头,轻声哄他:“怎么了?可是魇着了?别怕啊,夫子在这呢,想不想喝些蜜水?”
莫磐诺诺道:“我想我娘了。”
宋夫子一顿,道:“那咱们这就回去。”
莫磐问:“您跟山长说完事了?”
宋夫子道:“本就没什么事,就是带你来见见人,既见完了,咱们就回去了。”
莫磐自然是没有意见。孙山长也没留他们,直说有空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