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仙打从记事起,她的长姐林玉姝教会她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察言观色。
没办法,她们亲娘生她时难产而死。
在这世上,能庇佑她们的亲娘去世了,亲爹又是个那样的。
林玉姝也才八岁而已,纵使天生聪慧,料理家事、管教弟妹样样精通,也难以完全替代母亲的职责,并不能面面俱到。
便只能教会小小的林玉仙,让她学会察言观色,辨别长辈们的喜怒哀乐,这样才能博得长辈们的疼爱,在偌大的林家健康长大,其中艰辛
是以林玉仙听说符长青此刻来见她,就知道对方定是来者不善。
她闭门养病的这些日子里并没有闲着,因着身边有个包打听的烟雨,宫中上下有头有脸的人物,她都了解了个大概。
比如这位符长青,符女官,元太后身前六名女官之一,协助元太后掌管着后宫的庶务,可比她这个小小美人要忙碌许多。
为什么会此刻来呢?
她心一跳,直觉不好。
她换好了衣裳,不曾梳妆,便扶住冬枣的手,一边用锦帕捂了唇轻声咳嗽着,一边撩开隔开内外室的门帘。
符长青福身行礼道:“奴婢见过林美人。”
林玉仙轻咳了一声,有些虚弱,“符女官不必多礼,快请坐。”
符长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走来的林玉仙,见她眉宇间盈着病气,却不掩其容貌秀美,当真是生的好,不怪太后那日会夸她。
符长青颔首,让随行的宫人将准备的金丝燕窝、龙脑香送上,“太后娘娘听闻林美人病了有些日子,特意让奴婢前来探望,这是太后娘娘赐下的龙脑香,解热症最佳。”
“此物只需用上一日,热症便消。”
“林美人明日便能大安了。”
林玉仙垂下眼去,诚惶诚恐福身一拜,是谢过元太后,“多谢太后娘娘赏赐,还望符女官回禀太后娘娘,我定好生用药,不负太后娘娘关怀。”
寒暄过后,符长青道明来意,“太后娘娘传口谕,陛下龙体欠安,身旁缺人侍奉,林美人脾性温和柔顺,明日起便前去陛下身边侍奉。”
犹如五雷轰顶,林玉仙被轰的险些就站不稳,漏了怯。
她这辛辛苦苦装了大半月的病,好容易躲开了侍寝,便不用同陛下见面。
又听说陛下病了,一颗心刚回到肚子里,怎么她就被太后盯上了,让她前去侍奉陛下养病。这岂不是表示,她前头都在白费功夫。
符长青见她颤了一瞬,心道倒是胆小好拿捏,她带着几分深意,“只要侍奉好了陛下,林美人自有一番大好前程。”
“太后娘娘疼爱林美人,才将这样好的机会给了林美人。”
“林美人可别错失良机,需得尽心侍奉陛下,不负太后娘娘所愿。”
这话说话,并不等林玉仙反应过来,便一福身,“奴婢这就告辞了。”
“林美人好生歇着。”
林玉仙忙道:“冬枣,替我送一送符女官。”
冬枣自去,引着符长青出了梧桐苑。
鸿雁在旁收拾着赏赐之物,烟雨瞅见,叹道:“这龙脑香可是金贵之物,一钱便值百两银子,这里可有一两多。”
“主子,可要将它收起来?”
那就是这小小一匣子龙脑香,价值一千多两银子。
太后娘娘这般手笔,怕是只为了她的病明日便能痊愈。
林玉仙深吸一口气,保持着感激的微笑,轻松道:“我也病了这许久,有这样良药,一日便能痊愈,自该研了来服用,不必留着。”
烟雨都有些心疼,不过仍是听令,将龙脑香送去照顾林玉仙的女医处,请女医将它研磨成粉末。
将鸿雁和烟雨都给打发出去。
房中无人了,林玉仙扑在罗汉床上欲哭无泪。
她的命怎么就这样苦。
躲过了一劫,却又生了一劫。
她没有那么天真,以为太后娘娘当真是疼爱她,才会赏她龙脑香。
那话里话外的暗示,都是为了让她赶紧病好,前去广华宫伺候陛下。
无论她是真病,还是假病,这病明个儿就一定得好。
她当真是躲也躲不开同陛下的相见了吗?
冬枣送走了人,回房刚关好了门,林玉仙哭兮兮道:“早知如此,我何苦还要装病。”天知道她为了装病花了多少功夫,每天夜里盖了两层厚被子不说,还捂着汤婆子,没病都装出病来了。
林玉仙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装病,同她们一样,前去侍寝后被赶走,太后娘娘就不会想起后宫里还有我这样一人。”
怎么陛下就会在只有她未曾侍寝的时候,恰好病了呢?
她想哭,很想哭。
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今日她可算是长了见识。
冬枣也没能料到会有这样一出,坐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安慰,“姑娘还是放宽心吧,这世上本就没有早知道。”
“倒不如趁着今日养养精神,也好过明”
林玉仙没能被安慰,反而冷静了下来。
“你方才可有听见符女官说的那句,去侍奉陛下养病,是太后娘娘给我的机会。”
冬枣点点头,“奴婢自是听见了。”
“太后娘娘这哪里是给我机会,分明是让我去……”林玉仙将头埋在柔软的抱枕之中,隐没了后半句话。
分明就是让她去送死。
毕竟陛下已经朝着何充容动了刀剑。
刀剑会不会再次落到下一个人身上,太后娘娘根本就不可能保证。在这样的情状下,而她还得对太后娘娘‘赏赐’的机会感怀于心,日后也得因此听命于太后娘娘。
冬枣明白过来,心下一紧,“这该如何是好?”
林玉仙脑子里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疼得不行,“我也不知了。”
如今是前有狼,后有虎。
不想进却退不得。
她不求锦绣前程,只愿活在这小小的梧桐苑里,保住小命。
好不容易不同陛下有牵扯,却又成了太后手中的小小棋子。
风云变幻,原来从不是她能掌控的。
林玉仙的热症在第二日清晨时,便真的消退大好。
梧桐苑忙碌了一整个清晨,伺候着林玉仙梳洗打扮。
林玉仙今日去是为侍疾,穿着打扮便力求毫不起眼,只是生来一副好颜色。
簪好珠钗,林玉仙对着镜中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弯了嘴角笑一下,镜中的姑娘明眸善睐,犹如六月里枝头熟透的黄杏,香甜可人。
鸿雁打了帘子入内来,轻唤一声,“主子,时辰到了。”
林玉仙起身,抚平了衣袖,款款走出了梧桐苑。
芙蕖宫距离广华宫尚且有一段距离。
她安静地行走着,心中却感慨万千。
躲开了大半个月,终究是躲不过要同梦中说着爱她,却亲手杀了她的男人见面的命运。
她虽认识浅薄,不知深宫大院该是怎样。
可光是一个林家簇居在一起,她就从小到大见识了多少不堪肮脏的事。
若非是家中送她参选,她从未想过要入宫大选,和那么多女子去争夺同一个男人的爱。
其实大选那日,她曾远远见过陛下一面,该说是惊鸿一瞥,难以忘怀,以至于噩梦惊醒时,她情不自禁就落了泪。
她想,即便是冲着陛下的容貌,入宫后倒也不是全然无一点儿好。
可她打小就是副鼠胆儿,这辈子只求能平安活着,就别无所求了。
什么锦绣前程、情情爱爱都不重要。
为何连做噩梦都会落泪。
这些日子,她想过,不止是被掐住喉咙,直面死亡的恐惧无助,大抵还有几分伤心与迷茫,因为她到如今也想不明白,为何陛下能一边说着爱她,一边将她杀死。
若爱是如此,她从一开始就不要拥有。
是以即便那只是一场噩梦,也完全能够击垮陛下在她心里留下的那么一点儿悸动,击垮的干干净净连渣滓都不剩一点儿。
终于瞧见鎏金宫匾上书广华宫三个字时,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仍是心一紧,呼吸急促起来,手指掐住掌心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广华宫门处已有宫人候着。
林玉仙心下了然,想必是太后已经着人来告诉陛下,安排了她前来侍疾。
她走到门前,宫人便上前行礼请安,为首之人看上去已有三十的年纪,身材精瘦、面净无须,脸上带笑,“奴才广华宫总管事,常平。”
“见过林美人。”
林玉仙微微笑着,笑的温柔可亲,这是她一贯面对外人时的模样,“常公公不必多礼。”
她打量着常平的时候,常平也正在打量着她。
昨日傍晚时分,元太后着人来传话,安排了林美人前来侍奉陛下养病。
常平当时眼皮子就忍不住跳起来,陛下罹患怪疾,只要有女子靠近身边,耳旁就会响起哭声,扰的陛下日夜不能安稳,后来,广华宫伺候的宫女全都被赶出了广华宫,方才好一些。
但元太后不相信陛下会得怪疾,执意要为陛下选妃。
选妃后,每日都安排宫妃前来侍寝,扰的陛下是一日比一日病重。
昨个儿陛下同太后起了争执,吐血晕过去,将太后都给吓了一跳,原以为这样能清清静静地养几天病。
结果太后又安排了一位林美人前来侍疾。
元太后到底是真心让人前来侍疾,还是来给陛下添堵。
常平一时竟找不出答案。
此刻,他看向林玉仙的目光中难免就带上了几分怜悯,心道,陛下的怒火,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哪里能平息,还是林美人自求多福吧。
常平侧身让过,“林美人,请。”
林玉仙颔首,随着常平往光华宫内走去。
要与那人见面的时间随着脚步愈发逼近,林玉仙只听得耳边扑通扑通的全是心跳声,她这一路走来,所到之处能见到的宫人皆是内侍太监,不见任何女子身影。
林玉仙心下琢磨起来,广华宫怎会无宫婢伺候?难不成陛下不止是讨厌宫妃前来侍寝,连宫婢也一并赶出了广华宫吗?
难不成陛下不喜女子?
林玉仙心情突然就复杂起来。
眼见到了一处殿门前,常平停下了脚步,“林美人稍候,奴才这就进去通传。”
林玉仙仍旧是温柔模样,客客气气道:“有劳常公公。”
常平进了龙源殿,她安安静静站在殿门前,目不斜视。
等了快有小半刻钟,常平终于出来,林玉仙抬眼看去的同时,她瞬间绷紧了自个儿的背。期待着从常平口中听到陛下不见她,让她赶紧离开的话。
可她竟从常平脸上看见了几分同情的神色,心下一咯噔,嘴角的笑意终于快要绷不住了。
大抵是因为这一路上这位林美人温柔客气,常平开口的时候竟有几分不忍心,“林美人,陛下宣见,您请进吧。”
林玉仙一整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维持着最后的温柔,还记得道上一句,“多谢常公公。”方抬脚跨进了龙渊殿,旁人皆在殿外等候。
殿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她手随之一抖。
殿中点了许多盏宫灯,她目光所及的地方仍然昏暗无比。
她行至内室,走到床榻前的床帐处,停下了脚步,福身行礼,“陛下金安,嫔妾奉太后娘娘口谕,前来侍疾。”
她维持着福身请安的动作,半晌没听见宣起的声音。
半蹲着垂头的动作,脖子疼,腰也疼。
她鼓起了勇气,伸手撩开床帐,却是一愣。
却见榻上空空如也,那位应当在卧榻养病的皇帝陛下并不在上头。
人呢?
她正待转身时,却有一股冰凉之意悄无声息地贴上了她的脖颈。
像是坠入了冰窖一般,霎时在六月的天里,冷的打颤。
她垂下眼去看,看见了架在她脖颈上,闪着寒光的剑。
她的身后响起一道低沉声音。
“你可知朕打算做什么?”
她想也没想,立刻告饶,“陛下饶命,嫔妾这就走,绝不打扰陛下休息。”
她回答的太过果断,身后反而是没了声响。
贴在她脖子上的剑像是用了些力气。
她一边飞速地想着说辞,一边心里头只想哭,为什么?梦里头好歹是当上了他的宠妃才被他给掐死了,现实却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要被他给杀了呢。
倒也不必如此节省时间吧。
“嫔妾知道陛下不想让嫔妾,嫔妾也想让陛下能安心养病,嫔妾自该离陛下远远地,在一旁为陛下祈福,可是太后娘娘一片良苦用心,这才让嫔妾前来侍疾。”
“陛下即便看在太后娘娘对您的慈母之心……”
站在她身后的人忽而就轻笑了一声,像是她讲了一个笑话般,“慈母之心?”
“谁告诉你的,太后对朕而言,是慈母?”
“是,是嫔妾自己猜的,陛下饶命。”林玉仙立刻道。
“是吗?那你如今以为,太后到底是不是慈母?”
林玉仙结结巴巴道:“不,不是。”
身后之人贴上了她的耳畔,低语,“你竟说太后对朕无慈爱之心?”
“那她让你来就是别有用心了。”
“朕最讨厌的,便是别有用心之人。”
听着耳畔带着笑意的声音,脖颈处传来一丝疼意,肌肤被划破淌下的温热鲜血让她又有了濒临死亡的窒息感。
这该死的大昏君,到底为什么要同她的小命过不去。
林玉仙心下一横,眼儿一闭,赌上了最后的机会,“陛下,嫔妾蒲柳之身,一死若能让您开心,嫔妾这条命没了也就没了。”
下一瞬,冰凉之意却从她脖颈处离开。
“罢了,朕懒得杀你了,滚出去。”
身后之人言语之中没了杀气。
林玉仙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她果真是赌赢了,大昏君的性子,怕就是得同他逆着来,她想活,他就绝不会让她活,她不想活了,他就懒得动手了。
该死的大昏君!性格可真是恶劣。
“谢,谢陛下。”她低垂着眼,抬腿便想离开,没,没能抬动。
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已经用光了,腿已经酸软地快要站不稳。
她的眼前拂过一抹绛紫色袍边,还带着无尽的嘲意,“朕饶你一命,你还不想走?”
这就是陛下误会了。
林玉仙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做惊恐害怕状,“嫔妾,只是腿,腿软了,走不动。”
她看见了那张同梦中别无二致的一张脸。
一时间,现实与噩梦重叠交叉。
她彻底站在原地,不能再动弹。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她。
他果真是那般俊美无俦,好像带着满目的深沉爱意,缓缓朝她走过来,伸手抚上她的脖颈。他的手与方才那柄剑一般,毫无温度。
她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可她动不了分毫,只能屏住了呼吸,绝望的静候着死亡的来临。
她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他张开了口,低声说着,“你……”
她半句也没有听清。
下一刻,她的肩膀一沉,带着她毫无抵抗地摔倒在地。
林玉仙摔得浑身一疼,忍不住抽气。
半晌之后,她终于恢复了意识,察觉到了不对劲,她被皇帝陛下给压在了地板上。
重量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她忍不住推搡着,“陛下?”
那将她压在身下的罪魁祸首却靠在她纤弱的肩头,声音着饱藏着睡意,威胁她,“不许动。”
说完后,便再没了声响。
无论林玉仙怎么推,都毫无反应。
林玉仙没了力气,遂放弃。
罪魁祸首睡着了,她却是张大了双眼,感受着耳边逐渐绵长平稳的呼吸声,甚觉莫名其妙。
她这是保住小命了?
可这大昏君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昏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锐评男主:今天你让老婆吃的苦,就是日后流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