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
虽然林麓深只是看了周碧苇一眼,便很快移开了目光,但她已经想起来,为什么刚才和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会下意识地回避了。
尽管长了一副文质彬彬的斯文模样,即使用西装革履和金丝眼镜修饰,但周碧苇还是捕捉到了他如深海般乌黑邃远的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犀利和锐意。没有恶意,却像是能一眼看穿所有矫饰,直击心底。
这一次,周碧苇的目光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林麓深的反驳。她有预感,林麓深不会像黄皓那样避而不答,而是打算正面交锋。
“虽然辩论队不能禁止辩手谈恋爱,但是,只有当辩手开始正视恋爱对于辩论的影响时,才会开始思考如何平衡恋爱和辩论。这是一个充分思考、主动选择的过程,不仅可以启发辩手,也可以应用在其他的场景中,比如爱情和理想的冲突、爱好和学业的冲突等等。”
“仅仅因为辩论队不能强制禁止辩手恋爱,就认为探讨这个问题是无意义的,未免太过片面。行为的改变是有意义,但思想的改变甚至具有更深远的意义。”
林麓深的语速并不慢,但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给人一种不疾不徐的安定感。虽然只是简短的几句话,娓娓道来的叙述感让观众们在不知不觉中便沉下心,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听了进去,然后在意识到之前,便已经一步一步地陷入他用言语编织的世界里。
只可惜,这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意义”,在周碧苇听来,只需要两个问题就能轻松驳倒。
第一个问题——“您方希望通过讨论这道辩题,让辩手开始思考如何平衡恋爱和辩论,是不是说明,其实您方既不认为弊大于利、也不认为利大于弊,而是认为利弊相当,否则又何来平衡一说呢?”
如果反方承认了,虽然没有直接认同正方的观点,但已经和本方的立场相违背,相当于举白旗投降。
即使反方试图否认,周碧苇换位思考了一番,如果她是反方,情急之下也只能辩解,恋爱中的辩手肯定希望二者兼顾,所以会思考如何平衡,但他们经过思考,得出了弊大于利的结论,所以反方依然坚持认为,辩手和辩手谈恋爱,弊大于利。
那么,紧接着第二个问题就来了——“既然辩手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还是弊大于利,那么思想的结论又会如何反应到行动中呢?”
最直接的一种就是分手,但这样一来,反方的立场就从“认为谈恋爱弊大于利”,变成了“劝辩手情侣分手”,正方只要用一顶“恋爱自由”的大帽子扣上去,就能轻松占据道德优势。
倘若反方进一步狡辩,说辩手的思想不一定要转化为行动,那么又重新绕回到了辩题有什么意义的问题上。
从黄皓语焉不详的回答中可以听出来,虽然他们在主持人宣读规则的时候短暂讨论了几句,但显然还没能统一思路,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统一口径,以至于第一个发言的黄皓仍然沿用了回避的策略。
直到林麓深发言,第一次正面回应了正方关于辩题意义的提问。虽然他的字里行间都是笃定和从容,对于自己的回答似乎了熟于心,但周碧苇没有遗漏反方另外三位辩手侧耳倾听后若有所思的模样。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也是反方其他辩手第一次听到的解释——也就是说,反方在之前的备赛中并没有考虑到赋予辩题意义,这是林麓深现场想的。
在没有和队友们提前商量的情况下,竟然直接用自己的想法代表队伍发言,周碧苇不禁有些好奇,当着校辩论队队长的面,为什么这位四辩居然还敢如此大胆地“越权行事”。
但周碧苇更加好奇的是,等林麓深在她猛烈的攻势之下节节败退之时,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维持此时的风度和姿态。
周碧苇想象中的林麓深已经在她的诘问之下低头认输,但舞台上的林麓深却毫无预兆地突然看向了方伟杰。
“请问正方二辩,”林麓深抬手对方伟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笑得亲切温和,“恋爱对于辩论队队伍建设有什么利处呢?”
林麓深话刚说完,他还没有完全坐下,方伟杰就已经蹭地站了起来,同时把手伸到了周碧苇的面前,示意她把手里的话筒交给他。
……等等,这又是什么情况?!
周碧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是自由辩论,又不是上课回答问题,凭什么反方点到谁,谁就必须站起来啊。
而且,她想好的质问又该怎么办!林麓深刚说完,正是反击的最佳时刻,一旦错过了,再想炒冷饭、翻旧帐,效果就远不如现场打脸来得痛快了。
心痛归心痛,但众目睽睽之下,让周碧苇把已经站起来的方伟杰按回座位上,自己抢过发言的机会,她又确实做不到,也只能咬牙切齿地把话筒交给方伟杰。
不过,方伟杰却并不像周碧苇以为的那样,只是因为被林麓深点名而站起来。
对辩环节本该是他表现的机会,却毫无防备地被董晓问得张口结舌,方伟杰的心里自然又窘迫又不甘。
他满心想着的都是没能答上来的提问,憋着气琢磨了一会,终于想到了恋爱对于辩手的正面影响,正想着该在什么时机亮出来,林麓深居然主动把这个问题送到了他的面前,简直问到了他的心坎上,方伟杰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挽回形象的机会。
他抬头挺胸,中气十足地回答道:“恋爱对于辩论队当然是有正面影响的,两个恋爱中的辩手不仅可以互相鼓励、互相支持,而且原本枯燥辛苦的备赛时间也成了甜蜜的约会,辩手们再也不会喊苦喊累,更愿意花时间、花精力打辩论,岂不是对辩论队的整体氛围有积极的作用?”
听完方伟杰的回答,反方四位辩手情不自禁地都露出了微笑,而正方的三位辩手则是表情各异。
周碧苇没有心思观察其他队友的想法,因为她的精力已经全部被用来克制心中的怒火了——如果规则允许,周碧苇真想要把正方剩下来的时间全部用来攻击自己的队友!
先抛开其他的不谈,这个回答本身就是在给反方递话柄。如果把备赛等同于约会,那么辩手的心思一半想着辩题比赛,一半想着卿卿我我,这样心不在焉地打辩论,怎么可能是利大于弊?简直是替反方论证观点。
如果只是一个论点讲偏了,周碧苇倒也不会这么生气,毕竟辩论过程中交锋激烈,辩手没有冷静思考的机会,压力之下一时间脑子没能转过弯来,就算想左了,也算是人之常情,无法苛责。
真正让周碧苇感到恼火的是,方伟杰这样回答,等于默认了双方在反方的破题框架下交锋,直接让周碧苇和黄皓周旋半天的成果打了水漂。
她好不容易用一连串的逼问让反方正面回应辩题的意义,正是应该一鼓作气、乘胜追击的时候,怎么突然就后方着火,直接把自家的城池拱手让人了?
这样一来,周碧苇再想把焦点拉回破题之争,就更加难了。越想越急,周碧苇拿起水瓶,没喝两口却已经见底了,心头更是恼火。
果不其然,反方的话筒交到了董晓的手里,她三言两语便把方伟杰的逻辑错误解释得清清楚楚,然后又朝罗辰辰提出了一个问题。
虽然同样被点名,但罗辰辰依然坐得纹丝不动,一半是因为她原本就没有发言的想法,一半也是因为方伟杰牢牢抓着话筒,再一次站了起来,试图把刚才的失误圆回来。
一来二去,方伟杰非但没能论证出恋爱对于辩论或辩论队的积极影响,反而多说多错,让董晓和黄皓借力打力,进一步夯实了反方的论点。
周碧苇再顾不上观众的目光,只能半拽半抢地硬是把话筒从方伟杰的手里拿了过来,试图重拾对于辩题意义的探讨。
一开始,周碧苇还想着,如果她一味提问,却不回应反方的问题,显得正方像是因为心虚避而不答,反倒不好。于是,她选择在简单作答后,再抛出自己的问题。
可是几个回合之后,周碧苇意识到,她总是习惯性地看着提问的辩手回答,即使作答结束,还是会继续和同一位辩手保持着眼神交流,虽然是针对反方整体发问,但看起来像对着某一位辩手提问。
然而反方却主要由董晓和黄皓交替发言,偶尔还穿插葛思妍的起立,每次发言的辩手都不一样,格外加理直气壮地无视她对上一位发言辩手的提问,始终紧紧继续围绕着反方框架下的论点,或反驳、或提问。
眼看着正方计时器的分钟数归零,只剩下不足六十的秒数,周碧苇终于在情急之下失去了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