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师助理新来的,今晚第一天上班,对顾朝晖不熟悉。看到他鸭舌帽底下露出的墨绿发色,以及阴沉的眉宇,只觉得人凶巴巴的,像是一有不爽就要挥拳揍人。
因此催人也催的没气势,声音小的只能自己听见,三两句话又快又急地说完,转身就溜。
助理走的太快,没留意到换衣间门缝里传出了一点铃铛声。顾朝晖听见了,他慢吞吞地推开门,循着声音向右看。
普普通通的白油漆木门内里装修奢侈豪华,大的堪比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天花板吊着水晶灯,整面墙的衣柜,玻璃橱柜里是各式各样的首饰鞋子。
清灵的铃铛声出自于宋知秋的发饰。
梳妆台前面,宋知秋穿着层层叠叠的芙蓉红汉服裙,背对他的方向,坐在厚绒绒的地毯上,反手解着与椅垫流苏纠缠在一起的发饰。
纤细葱白的指尖绕来绕去,在灯光照映下,亮的晃眼。
他在她的周围徘徊一年,对她过于熟悉,看到背影几乎近于本能的一眼认出。
顾朝晖动作惯性走进来两步,发现真如猜想中的那样,宋知秋在这个房间,就及时停了下来。
他拿着演出服站在距离门口不远的位置,雇主的指示里只给了时间地点。没给出具体任务,就是要他随机应变,视情况而定自由发挥。
所以他即便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在宋知秋发现他之前悄声离开,也不会受到责罚。
之前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任务范围内尽可能的低调,避免其他人的注目给他带来麻烦,增加工作量。
但忽然之间,记起上午在玉荷楼宋知秋望向他时的神情,眼睛里映着他的小人倒影。往日果断利落的做法消失不见,他变得犹豫了起来。
长时间的窥看使他早就了解,表面温柔爱笑的宋知秋实则待人冷淡,眼睛向来专注只看她在意的人,对旁人一概视而不见。
一直游走在角落边缘从未被看到过的人,突然被投以目光……感觉委实不同,像羽毛轻挠心尖,人性的贪婪不知不觉冒了个尖。
他几乎本能的想要再次被看见,身影再次映进她的眼睛里。
脑海风暴思索许多,现实只过去短短一瞬,悉悉索索努力解发结的宋知秋忽然出声了:“哥哥?”
顾朝晖低垂着眼看她,没有应声。
换衣间的门轴坏了还没修,门打开以后,没人碰它的情况下,自己会一点一点晃悠悠地合拢。
锁舌咔哒一声撞进门边凹槽,门彻底合上。
听到声音的宋知秋却像是得到什么回应一般,连忙求助:“哥哥,快帮帮我。”
声音清清软软的,语调里不自觉地带有几分委屈。
她以为是去取琵琶的哥哥回来了。刚刚弯腰去捡掉落到梳妆台边角的耳坠时,已经扎好的发髻不知怎么与发饰一起,紧紧卡进了椅垫的缝线流苏里,怎么也解不开。
贸然乱扯的话不仅会弄散发髻,还会揪痛她的脑袋,以致于她被锢在这里动弹不得,只能边自己小心翼翼地解着,边等哥哥回来帮忙。
演出已经开场,佳慧和周知行去了观众席看演出。化妆师蓉蓉和生活助理为她整理好妆容,提前去了候场区等待。路安鸣五分钟前给她发了消息,说还在路上,要晚点到。
这个时间还会过来的,也只有哥哥了。
宋知秋抿抿唇,求助完过了两息,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逼近。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过来,带着点清淡好闻的桔子香味。
顾朝晖在宋知秋背后站定,随手把演出服放到旁边厚绒绒的地毯上,然后慢慢地右膝跪地,抬手撩开她铺散在椅垫周围的鸦黑色发丝。
绣着小动物的椅垫与坐椅是一体的,发饰间的坠链勾住细细的绣线,两三缕发丝也卡在其中。
宋知秋后背抵着椅子,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地配合他动作。
顾朝晖就在她身后,用有着丑陋又狰狞的,缝线伤疤的修长手指,穿梭在她柔顺的头发之间。他皱着眉,低垂眼皮,平日总是低沉阴郁的颓丧神色,这会因为脸上的认真,显得出了几分精神。
他像是面对什么世界难题一样,表情正经严肃,格外有耐心地先将她的发丝与绣线分离开,然后是发饰坠链。
嗅着萦绕周围的清淡桔子香味,宋知秋忽然记起了晚餐后,哥哥陪着她吃了一整份桔子冰沙。
于是小声嘀咕着提醒:“养病期间不能吃太多冷的食物,知道么?偶尔一次可以,吃多了容易诱发关节炎,要注意身体……”
因为哥哥的伤,她查看记录了许多骨折病人修养时的注意事项。
身后的人没应声,但她察觉到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便当他听进了心里。
发饰间的小铃铛铃铃的响,终于,最后一个环勾从绣线上脱离。宋知秋感觉脑袋一轻,只能靠着椅子腿维持着半低头姿势的她可以动了。
她摸摸脑后的发髻,整整齐齐的,一点都没有乱。不需要耗费时间拆了重新整理,宋知秋顿时高兴起来,笑意飞上眉梢眼角,人还没站起身,先转过头去看‘哥哥’,打算夸一夸他。
结果哥哥的称呼刚喊出口,就因看清身后人的模样,错愕地噎了回去。
她被吓到了,条件反射性地向后退了一步,腿侧磕到梳妆台边沿也顾不及,质问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顾朝晖也后退,拿起地毯上的演出服朝后退了两步,神色恹恹地瞥她一眼,转身就走。
宋知秋握着仓皇抓到手里用来防身的簪子,就这样看着上午刚见过面的跑腿小哥,突然出现又不解释半句的潇洒离开。
留她满脸惊吓,心脏砰砰砰地靠着梳妆台猜疑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刷着白漆的木门打开又合上,疑似别有目的的青年出去没多久,门被敲响了。
宋知秋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缓过神,冷不丁地又被敲门声吓了一跳。
门外是负责她在玉荷剧场演出事务的经理姚姐,叩叩两声结束,姚姐声音轻轻地喊‘秋老师’。
宋知秋深吸一口气,松开尾端尖利的簪子,理了理裙摆调整好状态,才扬声应她:“进来吧。”
门把手转动,姚姐抱着琵琶进来,一进门就解释:“秋老师,宋先生的同事来了,他过去接待,让我先把琵琶给您送来。”
姚姐礼貌规矩的做法,衬的不打招呼就进来的上一位来客更显图谋不轨。
“辛苦了。”宋知秋笑着向她道谢,抬手接过姚姐递来的琵琶。她侧身坐下随手拨了两下琴弦试音,思绪乱糟糟的,终还是忍不住的在意。
她询问姚姐:“刚刚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声音听着陌生,是新来的老师?”
玉荷剧场后台分东西两个大区,她在的东区是剧场签约乐师们的休息区,宋知秋没漏掉那人手里拎的乐师演出服。
姚姐心神全系在宋知秋拨弦的葱白手指上,观察不够仔细,没发现房间里来过陌生人,更没察觉到宋知秋话里的试探,听到问话没怎么思索便回她:“最近没有新签约的乐师,倒是舞台区招了几个实习助理……”
姚姐说着说着皱起了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宋知秋向来不在意这些,突然询问必定事出有因。但抬头看到宋知秋低垂眼皮,像是不在意她的回答般,嗯了一声回应过她以后,完全沉浸在了琴声里的模样,又觉得自己想多。
她压下想要细问的心思,不打扰她调音。
清悦动听的弦音断断续续响着,确认完音准没过多久,助理叩响换衣间的房门,通知还有十五分钟上台。
宋知秋抱着琵琶与姚姐以及助理一起朝着候场区走。
东区前往舞台,需要从西区经过。
宋知秋从来不觉西区比东区的人多,又嘈杂热闹。她印象里东西两区环境氛围大差不差,一样的安静有序。至少她从西区走道里走过时,视觉感官是非常安静的。
无论工作人员还是下场或上场的乐师们,都动作轻悄地处理着手里的工作,或是不慌不忙地慢悠悠走着。偶有三四个闲着的,就那样站在走道里,目光不够隐晦地悄悄瞥她。
她只在每月中旬的演出日过来剧场,很少出现在人前,她们对她好奇实属应当。
宋知秋不小心与悄悄看她的工作人员视线对上,下意识地回了个善意微笑,然后镇定自若地继续向着目的地前进。
她视线收回的太快,没发现收到她笑容的工作人员脸颊一下子爆红,激动兴奋地握紧了手里的文件,直直望着她的背影傻笑出声。
旁边同事羡慕又嫉妒的快要抓狂,等那抹窈窕倩影刚消失在走道尽头,就抓住他的肩膀狂摇不停地问:“学姐对你笑了是不是!她竟然对你笑了啊啊啊啊!!”
“什么感觉!快分享给我你的观后感啊啊!!”
工作人员被晃的七荤八素,晕的难受的同时还在傻兮兮地笑着:“好看!真好看!”
“呜呜妈妈我出息了!我和偶像同时走在一条走廊里了!”
路安鸣往常早在下午排练时就来剧场待着了,今天迟到了非常久。
就在宋知秋以为上场前看不到他了的时候,路安鸣气喘吁吁的出现了。
哥哥去了观众席,登台区的阶梯下面,只有她和助理在。
路安鸣突然闯进她视野范围内时,台上的笛音已经步入尾声,耳麦里传来通知,上台时间倒计时两分钟。
他的模样非常狼狈,头发凌乱,俊美白皙的脸颊沾了灰尘,身上穿的风衣外套,肩膀处还破了道口子。
宋知秋留意到他手上脏兮兮的,全是不知哪里沾到的泥土。
路安鸣一看到她就笑,呼吸还没平复下来,就先向她解释:“……车坏了,跑、跑过来的。”
他说完朝助理看了一眼,后者格外有眼力见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两手捂住耳朵,做出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的姿态来。
宋知秋听完解释,悬起的心落了下来。她皱着的眉心舒展,自然上翘的唇角扬起笑:“那你快休息一下,缓缓。”
“已经在休息了。”路安鸣说着,慢慢走到她身前,眼睛晶晶亮地看她,“啾啾亲我一下,我就缓过来了。”
将近三天没见面,他太想她了。
路安鸣乖顺地低下脑袋,把脸凑到她唇边,声音刻意放低,轻轻地问:“可以亲亲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