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城门,的确比通城要大得多,阔气得多。门口守卫军也一列一列,来往百姓数不胜数。
姜秉儿低头看了眼自己。裙摆上是泥泞,鞋底也沾着泥土。
她从临泉镇租了个牛车前往京城。说是要走五天。前几天还算好,晴空之下有些炎热,倒也挨得住。
只是距离京城就十里路的地方时,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后一刻灰闷闷的云层挡住太阳,一阵闷雷声过,大雨唰唰地下。
好赖有个遮挡的地方,不至于叫她淋湿,但是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到底是把她干干净净的细棉裙和绣花缎鞋弄脏了。
姜秉儿从家里走时翻了好一会儿的衣裳。早年的锦绣华服倒是有不少,她一件一件换上,最后又一件一件脱下。
最后还是寻了一身日常简单又体面的。到底是不愿让人看见她太狼狈的。只这下好了,半点体面都没了。
她捏了捏鼻梁,认了命。
罢了,只要她是姜秉儿,在云溪奉面前有没有体面都不重要。
说不定她提出要求的时候,那位大将军就直接送她归西了呢?
无所谓了。
进了城门,想要找言福坊还算容易。
她生得漂亮,嘴又乖。寻了个面善的大爷问了问,大爷给她指了路,还十分热心要帮她拿小竹篓。
“年轻小姑娘,背着这个不好看,我帮你拿。”
大爷力气又大,人始终笑呵呵,还给姜秉儿指路,甚至带了她一截,她没好意思拒绝。
得了热心大爷指路,一路走走停停,还真让姜秉儿顺利的摸到了言福坊。
言福坊里都是高门贵族,主家出门皆是马车轿子。采买的丫鬟仆妇都是顺着小巷步行。
姜秉儿初来乍到,在言福坊走了片刻就引起了人的注意。
漂亮的年轻姑娘,衣着又粗糙,出现在这种地方实在是惹人眼。
前头有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缓缓而来,前后簇拥着不少仆从侍女。
此处宽阔的路面铺着整齐的青石板,一侧还有留有沟壑,旁边是一排整齐又精致的花草。
她反应很快让开两步,直接贴到花草边。
她想了下,还低下了头。
而那马车居然在她身边不远处停下。
镂空雕花的隔断窗被推开,一个稚气又可爱的丫鬟朝姜秉儿扬了扬下巴。
“你来找谁家的?”
姜秉儿有些犹豫。
但是言福坊很大,左右罗列是很整齐,正门偏门分布罗列,在没有门匾的情况下,可能绕府走一圈也找不到们在哪边。
这丫鬟看着养得很好,该是在主子面前得脸的。那肯定知道将军府的位置。
“不知将军府怎么走?”
姜秉儿话音刚落,那丫鬟瞪大了眼,隔断窗啪地一下合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片刻,重新推开隔断窗的,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哪个将军府?”
这里还有几个将军府吗?姜秉儿有些迷茫,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云……大将军府。”
男子听到想听的,眼睛都亮了。他好奇地盯着姜秉儿,看得仔细,却没多问,将秉儿想要的答案给了她。
“顺着走,第一个岔路左转,走到头。”
姜秉儿客气道谢。
得了答案就好找许多。不过片刻,她就找到了云大将军府。
七层汉白玉台阶,左右两个威武石狮子。在往上,是朱红大门。
姜秉儿远远站在路的另一端,抬眸认认真真看着高门之上的牌匾。
大将军府。
大将军。
前几年战乱,听说还是皇子的新帝出征惨遭埋伏,是当时只是校尉的云溪奉救了他。之后两年他替新帝南征北战,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年不过二十一,被封大将军。
是守护战乱之中百姓,镇守疆土的大将军。
姜秉儿低头看着自己鞋面。泥土干在鞋帮上,脏脏的。
她提裙蹲下,把背上竹篓放下来,从里取了一条棉帕来,细细将鞋擦干净。
想擦一下裙摆,最后还是作罢。她收起帕子重新背上竹篓,慢慢地,朝那大将军府走去。
走到七层高高台阶下,她仰起头。
朱红大门高而巍峨,与她有着云泥之别。
就算是当年富甲一方的姜家,面对朱门,那也是高不可攀。
更别提是现在的她了。
她咬着唇,心下发憷。
若是敲了这扇门,就要见到……云溪奉了。
云溪奉不会给她好脸色的。
毕竟那几年,正是她最娇气坏脾气的时候。总会故意作弄少年时的他,怎么欺负都欺负不够。
她最喜欢看冷静自持的少年因为她的作弄,眸间染上恼怒,却又对她无可奈何的样子。
那时候她是通城最矜贵的姑娘,他是一个任她玩弄的奴隶。
当年离开姜家之后,云溪奉一路爬到权利的最巅峰。曾经买下他,将他作为童养夫的姜家,与他而言该是他过去最大的耻辱。
现在的他权倾朝野。想要一个人的命,轻而易举。
姜秉儿猜测,云溪奉最想杀的人名单里,她该是排在前三列的。
躲都躲不及,先下好了,被逼到走投无路,她居然要来求他。
姜秉儿在心中默默回忆了好一会儿的三妹。
到底是自己看着出生长大的妹妹,总要为她拼一把的。
姜秉儿长长吐出一口气,心跳砰砰快。
她鼓足了勇气,一步一步踏上七层台阶,站在朱门下的她,娇小又单薄。
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
而后,她眼一闭,抬起手,袖子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砰、砰、砰。
兽首门环被叩响。
她等候片刻,朱红大门被拉开了一个缝隙。
年过五旬的阍人眼神锐利,看清楚叩门人,目光上下扫视姜秉儿。
姜秉儿攥着手心,任由他打量。
“我找云溪……云将军。”
阍人不过一眼就将姜秉儿看了个透彻。
美貌,肤白,仪态很好,比京中贵女不差什么,甚至相貌可以说,是他见过最惹眼的一个。
这样的少女却穿着寻常人家的棉布裙,裙摆甚至泥泞点点,背上还背着一个简陋的竹篓。
“姑娘姓氏名谁,可有拜贴?”
姜秉儿抬手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拜贴没有,但是你可以和将军说,我叫……我姓姜。”
阍人眯着眼随口说了句。
“稍侯。”
说罢,大门再次紧闭。
姜秉儿心跳快得她呼吸都有些急促。
等一下,等一下就要见到云溪奉了。她该怎么办?
是不是见到他的瞬间,她要纳头便拜,最好给他跪下,哭天喊地认个错?
想了想,姜秉儿掐灭了这个想法。
云溪奉是多执拗的性子,她是清楚的。
若是他想动手,留不过她到明日。
哭喊也好,跪下求饶也好,都没用。
等死吧。
姜秉儿在门外等候了片刻,片刻又片刻,她估摸着时间,有两刻钟了。
不过府邸大,传话有些时间也正常。
姜秉儿站累了。旁边有两腰粗的白玉石柱,她索性站在柱子旁靠着。
如果云溪奉现在位高权重,不把她当回事的话就好了。将休书给他,他也能省心吧。
姜秉儿等了许久,等到自己有些犯困,眼皮下耷的时候,朱红大门缓缓被拉开。
她立刻站直了身体,转过身去。
几个年轻的小子提着剑在前开路,高挑的男人轻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身黑衣,腰间一条金色革带束着他窄窄的腰。
他手中提着一把剑,大步走了过来。
姜秉儿仰起头,恍然间发现,云溪奉长高了不少。
当年的少年比她高大半个头,如今的他许是比她高出一头了。仰着头甚至看不清他的相貌。但是不知为何,见到他的一瞬,姜秉儿就认出来,这是曾经在她手上,被欺负狠了的云溪奉。
将军府的正门外从来不敢有人靠近。
骤然出现一个妙龄貌美少女,旁的几个小子没忍住投来视线。
云溪奉侧眸。
他眉梢似藏有冰雪,眼眸淡淡,比起少年时眉间阴郁,似乎少了些情绪,冷淡的像极了画中人。
一眼,两人四目相对。
姜秉儿下意识屏住呼吸。她咬着唇。
“云……”声音小,又抖,连她自己也没有听清。
云溪奉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短暂一瞥,淡然收回视线,他脚下并未停下,大步走下七层台阶。
男人衣角带起的一阵风,凉透了姜秉儿的心间。
她的手垂在袖中,藏不住的有些颤栗。
呼……
不记得她了。好事,是好事啊。
但是如此一来,想要直接去找他说什么休书,只怕是不能了吧。
等待让她脚下麻木。
姜秉儿垂眸,抬手悄悄在自己嘴角扒拉了一下。
被无视是好事,要笑。
她笑不出来。
姜秉儿在这高门大户下几乎是阳光下的灰尘,无处遁形。
她转身疾步离开。
云溪奉面无表情走出一段路,越走,下颌绷得越紧,攥着剑的手捏得指节发白。
云溪奉喉结滚动,侧眸看向自己的副将,眼神阴沉:“看见门口的人了吗?”
副将有些摸不着头脑:“看见了,一个年轻……”
话未说完,云溪奉微微闭眼,再睁开眼。
侍从早就牵着马在等候,还有两步。
云溪奉骤然停下脚步,转身。
“将军,陛下急召,耽误不得!”
副将在一侧不知将军怎么转了身,顺口提醒了一句。
云溪奉想起来自己眼下的要事,他目光扫过自己随侍的小兵,指了一个机灵的。
“把夫人请进去。”
说罢,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到马匹旁,翻身上马。
小纪眨巴着眼,哪里来的夫人?不会是门口那位漂亮的姑娘吧?
小纪反应快,连忙回头去。门口此刻已经不见了人。吓得他拔腿就跑,沿着路追了一截,还真让他追到了。
刚要张嘴,瞧见前面背着竹篓的姑娘梳着双髻,到嘴的话改了口。
“姑娘,将军请您进府。”
姜秉儿本以为没了希望,离开将军府,越走越垂头丧气。没救了啊……
乍然听见身后的声音,她回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忍不住翘起。
又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