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风,屋檐边的八角宫灯照亮一方,屋檐边,两人的影子被拉的极长。
灯光落在文酒侧脸上,褪去了平日里的易容幻术。
如今的她,长发束起,眉目英气,依稀能窥见年幼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侠女影子。
黑色绸缎遮住了她的眼,可他却似乎能透过绸缎,看到她宛如明珠般熠熠生辉的眸子。
复商引喉结微动,以指腹摩挲她的脸颊。
文酒恍若触了电一般的避开,不动声色的后退半步。
“我们不该有交集。”她开口,声音很小,对他开口,也像是对自己说:“你是魔修,我是沉音宗守印弟子。”
正邪之分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她不会放纵自己爱上一个魔修,哪怕爱上了,仅存的理智也不会纵容她继续沉溺。
他是魔修。
她修的道,是要以护天地安宁为己任,怎可被儿女之情蛊惑,与魔修结为道侣?
自古正邪不两立。
复商引的手悬在半空,没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质问她,凭什么。
明明是她先来招惹,扬言非他不嫁,而等到他动了心,她却又拿所谓的正邪之分来躲避。
凭什么。
复商引一把将文酒拉回怀里,右手附上她的后脑,将她狠狠往怀里摁。
“如果我非要说可能呢。”复商引用最平静的语气说:“你会怎么做,再刺我一刀?”
文酒手指颤了下,没说话。
她被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时隔多年,这是两人少有的一次靠近。
文酒轻轻攥了下他的衣角,然后又松开,周而复始。
“不会了。”挣扎了良久,她轻轻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现在伤不了你。”
如今的复商引,不再是当初那个拿着玉如意来与她提亲的公子。
在后来那段不得见面的日子里,他成为了西之魔君,她听过他的名。
炼虚境魔修,可以孤身一人以一敌三,打败前任西之魔君,统御魔界之西。
她没想过当初那个被她堵在树下怎么都出不去的少年,后来会成为一方魔君。
如果早知道,她不会去招惹他。
复商引恨她恨得牙痒痒,可当她轻轻说“不会了”之后,复商引满腔愤懑忽然就哑了火。
这是文酒难得的安静时刻。
她伏在他胸口,安安静静的侧着脸,像是在听他的心跳,也像是依偎在她怀里。
乖巧的不像话。
无论虚情或是假意,她总是有办法让他的谋划溃不成军。
“跟我回魔界。”复商引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心软,强横道,“否则今日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他硬着声音同她摆清干系。
文酒有她的执着,复商引亦有自己的使命。
他不可能为一个狠狠拒绝过自己的女人舍弃大局,文酒今日若是不随他走,日后再相见,便是彻底的敌对。
文酒明白这个道理。
今日复商引能有办法来到骆城,来日定会有更多的魔修抵达这里。
若他们的目标是骆城封印,那此番仙魔之间必然会有一场大战。
文酒没有犹豫,推了下他,然后摇头。
“我会守在这里。”文酒说,“骆城封印,护山大阵,我都会好好守着。”
她没用多少时间就做出抉择。
毫不犹豫。
“我是修士。”她道,“修士应当为守护天下生灵而死,哪怕今日你当真要杀我,我也不会离开这里半步。”
文酒忽然明白,自己昨日为何会尽心尽责帮白宁封印聂梵体内的灵根。
哪怕她一点也不赞成白宁把自己置身险境的做法。
因为白宁骨子里和她一样,只要认定执着的东西,哪怕为此付出一切绝不动摇。
执拗到显得有些愚笨。
复商引对她的答复并不觉得意外。
她执拗至极,不达目的不罢休。
西之魔君难得有些无力。
文酒永远都有让他溃不成军的能力。
有恃无恐,不过如此。
这厢文酒忽然想到白宁,愣了下,发觉有些不对劲。
依照前府的境况,白宁不可能察觉不到此处异样,以她的性格应当会闻讯来此,可如今……
前府始终没见她踪影。
文酒用力试图推开复商引,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白宁在哪里。”
前府与后院不过几步路,白宁迟迟未来,定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文酒开始有些着急:“你放开我。”
复商引没动,依旧将她揽在怀里。
“你放手——”
“她不会有危险。”复商引将头埋在她的肩窝,良久,慢慢道:“我命人拖住她,我……”
他从未与人解释过什么,可如今面对文酒,却是勉强道:“我没伤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这是实话。
文酒身边倒地的修士,大都陷入昏睡,并无性命之忧。
普通魔族都不会如此心慈手软,更遑论一方魔君。
文酒平静了一下,抿唇:“多谢。”
无论复商引为何目的,如今确然不曾杀一人,该有的谢意她不会吝啬。
可当务之急——
“我要去寻阿宁。”
没看到人她始终放不下心,她挣扎了一下:“你若是再不把压制我修为的魔器收回,我便强行冲破它。”
强行冲破会对本源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不到万不得已,寻常修士不会动用。
文酒初初察觉时便有此意,可后来发觉来者时复商引……
她便打消了使用的念头。
她知道,复商引不会伤她。
复商引一怔,他没想到文酒能察觉到魔器的存在。
“你不必赶去。”复商引按捺下心中思绪,抿唇,道:“如今她应正入修罗境,此境隔绝外世,你纵使去了,也不会有办法。”
文酒依旧被他摁在怀里,挣脱不得。
“你放开我——”
“多留一会儿。”复商引忽然开口,声音微低:
“下次见面,我们便是敌人。”
文酒微顿,一时没有回话。
幻境里,云销雨霁,零零星星散落不少碎布,烟青色道袍早已不知被撕成什么样子,白宁睁开眼,四肢百骸传来撕裂般的疼。
她撑着身子勉强坐起,身上不着一缕,不知名处传来灼热的痛意。
像是在提醒她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宁咬着牙拿过残破的衣物遮蔽身子,双手紧握成拳,指节被捏的发白。
聂梵在不远处随意坐着,衣衫工整,不经意扫过未被遮住的春色,戏谑一笑:“神女的身子,果然比那些魔修轻软些。”
白宁蓦的侧头看他,眸中已有一缕杀意。
她本就眉眼冷冽,如今盛怒之下,眉宇间已然有了冰雪一般的寒意。
像是随时都要冲过来将他撕碎。
聂梵嗤笑一声:“屈辱是吗。”他缓步走到她面前,眸中已有疯狂之意。
俯身捏住她小巧的下巴,他的力道极大,仿佛能捏碎她的骨。
“你要知道,这些都是你那好兄长曾对晞晞所做。”他勾唇笑了下,眼中闪过一丝畅快:“我不过是偿还给你罢了,如今他缩在念娇峰不敢露面,你这个当妹妹的,自然要替他——”
白宁气急,呼吸有些急促,此时也顾忌不了那么多,她一掌拍开捏住自己下巴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巴掌打向聂梵。
“啪——”
清脆的耳光声。
白宁胸口急促起伏,眼尾泛红,可眸光依旧恶狠狠盯着聂梵:
“无耻之徒。”
聂梵右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形成巴掌印,他触了触火辣辣的伤口,笑了下,眼神却是阴森无比。
“到底是天生灵骨的神女。”他舔了下后槽牙,拇指擦去嘴角的血迹,额间堕魔印记愈发邪气,“方才还精疲力尽,如今不过片刻便恢复了力气。”
他有意提起方才。
白宁深吸一口气,她到底是个女子,经历这等屈辱,眼泪不自觉的便往眼眶聚集。
她努力憋住自己的不断试图溢出眼泪。
脑海里只有一句话,不能服输,不能流露弱态。
他就是个疯子,她不能认输。
“堂堂魔帝,折磨人就只有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她忍住眼泪,眉眼间尽是挑衅:“还以为有什么新奇招数,不过如此。”
聂梵神色一沉,眸中闪过一丝杀意。
“好一个不过如此。”他黑眸幽深,不知想到什么,右手成爪,掌心紫黑之气不断聚集。
被夜明珠照亮的大殿之中,聂梵森然一笑,“神女阁下如此有骨气,不知若是没了灵骨,是否还有现下的气概?”
紫黑之气不断翻腾变大,仿佛随时都能吞噬她。
白宁呼吸一滞,按捺住身体本能的怯意。
她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
她从一开始便抱了必死的决心。
仙魔之战还在继续,修真界各仙门历经几次屠杀已然有了退却之意,如今她又被俘于此,清净派必然士气大减。
再这样下去,仙门不攻自破。
她很清楚,她背负着修真界的希望,她不能退缩。
正道修士的最好归宿是战死沙场,凭借她在修真界的声望,一朝身死,或许能激励不少修士重新燃起战意。
只要有战意,修真界就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心意已定,白宁松开拳头,对上男子的眼眸,轻蔑一笑:
“魔族卑劣,自然不知仙者气概。”
“你——”
话音未落,紫黑之气直直向她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