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弦姑娘从来没和徐生说过喜欢之类的词。
可是她问他,愿不愿意娶她。
她说话时神色平静,不像是玩笑,也不像是调侃,他永远猜不到她的心意。但是,徐生还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疯狂的事。
他在弦月节的漫天灯海里拥住她,紧紧的,郑重而审慎的在她额心落下一吻。
像是海誓山盟,也像是孤注一掷。
——“徐生想箬弦姑娘为妻。”
不是愿意,而是想。
很想娶她为妻。
徐生并不知道箬弦对他是否动过心,也许有,也许没有。
箬弦的感情太淡了,像是被稀释到极致的糖水,品尝的人知晓其中有糖,但一口抿过,寻不到半丝甜意。
也许她只是一个人生活太过无趣,便想寻个人共度一生,而他恰好是这个人。
徐生对这桩婚事有无数个猜测,但真当箬弦笑着牵起他的手时,他却又好像什么都忘了。
只记得两个人牵着手回去时,箬弦笑他红了脸,手心沁满了汗,却依然不愿意放开她。
徐生任由她笑着,依旧红着脸。
长街灯火明灭,箬弦姑娘看他一脸木讷又说了些什么,浅浅笑出声,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清脆悦耳。
他深深吸了口气,呼了出来,紧紧握着她的手。
他想,该如何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事。
箬弦姑娘嫁给他,不能受委屈。
箬弦笑够了,歪着脑袋看他,眉眼弯弯,然后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尖。
轻描淡写的一吻,带着她身上淡淡的梨花香。
“你真像个呆子。”箬弦捧着他的脸,抬头看他,眸光盈盈倒映着夜晚的灯火依稀:“你这样笨,以后怎么娶我呀。”
她说话时言笑晏晏,像是声调笑,徐生红着脸将她揽在怀里,嘴笨的说,不管怎样以后一定娶她。
于是那天傍晚,箬弦抱着被褥赖到了他屋子里,她未施粉黛,青丝如黛披在身后,烛火明灭,杏眸清浅。
“我不管,你说了要娶我的。”
她堵着门,树袋熊似的挂在他的身上,任他脸红的要滴血,她依旧不依不饶。
“在我们西域,许了婚事便是夫妻,夫妻是要同床共枕的。”
自那以后,箬弦便搬来了他的小屋,他红着脸拦不住,只能顺着她的心意,但却认认真真的谋划着将来。
中原婚事讲究三礼六聘,西域婚事也有媒妁的说法,她虽是不在意,但他却不愿委屈了她。
他视若珍宝的姑娘,不该受半点委屈。
于是在一年后,他收拾好行囊,与箬弦坦白了自己的身世。
他原是中原北晋朝的骠骑将军,镇守西地,后因君王猜忌,遭遇暗算逃离,被追杀半月,这才来到这里。
他兢兢业业镇守西地多年,经此一事对北晋朝堂实在寒了心,于是被箬弦救下后便不再打算回去。
可后来,京都来了信,听说新皇登基特赦天下,他亦在被赦免的名单中。
京都的族人催他回去,说是家中祖母年事已高,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弥留之际常念叨他,盼着再见他一面。
他亦有心回去备好聘礼,给箬弦一场风风光光的婚事,于是便订下了归期。
他与箬弦说到此事时,箬弦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他,眉眼弯弯。
“好啊,我等你。”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与她说:“我定会回来娶你的。”
他打定了主意要娶她为妻,纵使是前方有万难,他亦无所畏惧。
可他没想到,他这一去,便是死别。
当他风尘仆仆赶到京都,等待他的,是戒备森严的御林军,直到被押入死牢,他才知晓,一切不过是北晋皇帝的一场骗局。
哪有什么族人,自他失踪后,北晋皇帝灭了他满门,族中老幼妇孺悉数抄斩,据说那一日,鲜血染红了将军府外的长街,百来号人哭声震天。
他回来时,府中早已是一片废墟。
北晋新帝为了斩草除根,假借族人名义骗他归来。
当他踏入皇城,便也一脚踏入了死地。
徐生被斩首于街头,行刑那日正是秋高气爽,京都碧蓝的长空飞过一行雁字,它们在往西,那是扶城的方向。
他恍恍惚惚的站在行刑台上,突然想到了箬弦临走前替他收拾行囊,悉心叮嘱的模样。
“要平安回来呀。”
她是这样对他说的。
她小心的将当归塞入他的行囊里,固执的对他说,有这药材保佑,他一定平平安安。
如今,他的行囊早已被士兵拿走,他只有孤身一人,看着他自幼长大的故都。
当归不知被遗弃在了哪里,他再也无法回去。
他死在了这里。
许是执念太过,死后他并未入往生,他变成了一个孤魂,恍恍惚惚回到西域。
他再次看到了箬弦。
午后的阳光下,箬弦在药柜边发呆,看着药铺的门口,手边放着一味当归。
她每天都会放一点当归在这里,伴着淡淡的药草香,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她不知在想什么,垂着眼睛,小橘猫在她怀里喵喵叫,大黄狗已经年纪很大了,正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们好像都在等他。
徐生走到她面前,可箬弦却看不见他。
他想要伸手碰碰她,但残魂一缕,伸手时掌心穿过她的身体,隔着漫长的生与死的距离。
他再也触不到她。
徐生离开后的第一年,小城里传出了风言风语,人们都说箬弦姑娘的小郎君腻了她,借口回中原办事,再也不会回来了。
谣言传到箬弦耳朵里时,箬弦姑娘正在晾晒药材,阿婆担忧她想不开,坐在院子里陪她。
但箬弦似乎并不在意流言蜚语,她只是安安静静的做着自己的事,对外面的世界置若罔闻。
可徐生还是看到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箬弦总会抱着被褥低低呜咽,她会絮絮叨叨念他的名字,问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徐生在她身边守着,心如刀绞。
只能伸手虚虚的抚过她的面容,假装能像普通人一样,触及她的温度,替她擦去泪花。
仿佛他们之间不曾隔着生死。
徐生离开的第二年,小城里那些曾被他打出去的登徒子再次找上门来,他们打着买药的借口,几次试图占她的便宜。
箬弦拿着扫帚将他们赶了出去,可用不了多久,他们还是会找上门来,变本加厉的嘲笑她故作清高,其实不过是被人玩腻了的娼妓。
他们将她的感情贬的一文不值。
徐生看到箬弦红了眼睛,却没说话。
当谎言被一再重复,真相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她好像也没了底气,去解释徐生到底去了哪里,去反驳他们,证明徐生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徐生冲过去想将那些人赶出去,可他不过是残魂一缕,他伤害不了任何人。
箬弦就在那些人的污言秽语里站着,瘦瘦小小的身子,像是要渐渐被吞没在黑暗里。
好在大黄狗还有力气,从后院里冲出来,将那些人扑倒在地,嘶哑咧嘴的将他们吓了回去。
可大黄狗如今已有十岁了,它老了,护不了箬弦多久了。
徐生离开后的第三年,县令遣了媒人来药铺寻箬弦,媒人说县令见她小小年纪遇上负心汉可怜至极,于是大发慈悲,要纳她做妾室。
借口说的天花乱坠,可说到底不过是觊觎箬弦日渐出众的容颜。
这一年,箬弦已是二十二,褪去年少的懵懂无知,她出落的愈发标致,眉如远山,眼如横波,身姿娉婷,遥遥望去,像是春日里的一朵梨花。
箬弦回绝了媒人,她说,她是徐生的妻。
媒人只觉得荒诞,城中人人皆知那中原人早已抛弃了她,似乎只有箬弦相信,徐生还会回来。
徐生轻轻抚了抚她的指尖,这一次他感受到了淡淡的温凉,他附身在小橘猫的身上,终于能触及她的温度。
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但他可以陪着箬弦了。
可以在她夜不能寐时跳到她身边,替她舔去眼角的泪花,也可以在她被人欺负时,亮出尖锐的利爪。
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守护他,哪怕是以一只猫的模样。
直到某一日,被拒婚的县令醉酒,在夜深时派手下闯入药铺,将睡梦中的她绑去了县令府。
箬弦哭叫着救命,大黄狗扑过来,却被那些人一脚踢开。
徐生也冲过去,同样被甩到了一旁。
小猫的爪子太弱了,根本保护不了他想保护的人。
那群人将她塞入麻袋里,他就跟着麻袋一路奔去了县令府,他看到箬弦被丢在榻上,哭到声嘶力竭。
他只远远看到一眼,房门随即被紧紧关上。
他听到屋中嘶哑的呼救,是她在叫他,一声一声,啼血杜鹃,染红了他眼中能看到的所有一切。
——徐生、徐生、救命啊,救命啊……
他在门外拼命怒号,稚嫩的猫爪疯狂挠门,直到指甲断裂,鲜血汩汩留下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用小小的猫身,一下一下的撞着门。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县令自屋中走出来,他招呼着周遭的侍从将人送回去。
“没想到,竟然还是个雏儿。”年过半百的县令拍拍昨晚领头的侍从,笑得满面春风:“弄回去之前,赏给你了。”
那侍从微愣,随后心照不宣的笑了下,进入了屋子。
没有人注意到,门边倒了一只满爪血迹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