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宁家而言,这段时间的经历是煎熬的,每一个家庭成员清晨睁开眼睛,就为宁荞的出路犯愁。可实际上,也就只是过了短短几天而已。
说起来,甚至不足十天。
如今宁荞真要离开了,父母兄嫂都是一宿没能安睡,天刚亮,便起床准备。
去西城清萍要先坐火车,再搭船,宁阳提前买好票,带上行李,就去宁家接父亲和小妹。
介绍信是早就已经向街道开出来的,他检查好一切,刚到大院,就感觉心里头闷得慌。
在家门口,他做了个深呼吸,劝自己放平心态。
妹妹出嫁是喜庆事,不能哭丧着脸。
大院里的住户们也都知道今天对于宁家而言是大日子。
俞翠曼和林广民一早起来去上班,都尽量将自己拾掇得更加整洁体面。昨天丢了脸,现在至少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否则得惹人笑话。
难受了一宿,直到现在,俞翠曼还是怪自己沉不住气,巴巴将老脸送上去让常芳泽打。原本别人还不觉得宁家给宁荞找的对象有多好,被她咄咄逼人的口吻一激,倒是个个都对他赞不绝口。
老周家媳妇冯静云对厂长夫人倒是没有意见,只不过对于赵大姐给做的媒,就有得说道了。
见宁家敞着的门,和一箱一箱往外运的行李,她感叹:“这出嫁多体面,嫁妆都办齐了。”
俞翠曼原本不想多逗留,可实在忍不住,停下脚步:“嫁妆是办齐了,彩礼呢?”
冯静云一愣,见她从身边经过,便笑着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宁家女婿临出任务之前还特地来咱们这儿一趟,看得出来对这婚事是很上心的。”
“他忙,父母长辈也不帮着张罗婚事?”俞翠曼扯了扯嘴角,“宁家丫头自己跑去军属大院,会不会让其他人看轻了?”
其他人被她提醒,也想起这一茬来。
而就在她们压低了声音轻轻讨论时,宁致平和常芳泽已经从屋里出来。
一道道视线追着他的背影望去。
“江叔。”夫妻俩快步走到大院门口,将一位老同志迎进来。
老同志穿着考究,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
他朗声笑着,使劲拍拍宁致平的肩膀。
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军装的小年轻。
宁致平许久没有与江老爷子见面了,喜不自胜,冲淡心头对闺女远嫁的不舍。
多年未见,彼此之间的寒暄是难免的,江老爷子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双目微红。
早在十几年前,他曾和儿子儿媳带着大孙子一同来到这里。
然而现在,只剩下他自己。
宁致平与常芳泽搀着江老爷子,扶他进家门。
同行一身军装的小同志紧随其后,帮忙提着东西。
大家紧紧盯着他带的一盒盒礼品,一脸狐疑。
“难道是宁荞对象家的长辈?”
“来提亲的吧?”
俞翠曼懒得再看,拉着儿子催他赶紧去上班:“别在这里凑热闹了,工作要紧。”
她顿了顿,又怪声道:“你爸对这份工作还是很看好的,你别辜负他。”
她有意强调自家的背景。
作为厂长家的儿子,这样的身份,从出生那一刻开始,林广民就胜过不少人。而那位军官,自身条件还行,家世还是差点儿的,提亲来的就只是个糟老头子。
说到底,是宁荞走宝而已。
然而她这一番话,还没等到大院家属们的附和,身后已经传来那小兵的声音。
“老首长,您慢点。”
“您这走路生风的,我追都追不上,怎么向领导交代啊……”
江老爷子顿住脚步,露出不悦的神色:“我又不是什么老家伙,回趟老家而已,还要特殊照顾?”
宁致平大笑起来,和常芳泽一起哄着老人家。
老爷子征战沙场,体面大半辈子,独自带大四个孙子孙女,从不服老。之前退下来之后,大孙子喊他一起住到岛上去,他不情愿离开自己生活惯的地方,江珩便以弟弟妹妹需要管教为由,向领导申请让他们搬过去,打算再慢慢打主意哄着他一起。只不过后来京市第一间干休所成立,那儿什么都有,专人将他照顾妥帖,才让江珩打消这番心思。
家里几个孩子调皮爱胡闹,就只怕大哥,江老爷子也怕耽误了他们,便只能由着他们跟着他大哥海岛。说起来,军人的弟弟妹妹也能随军,实在是感谢组织上的特殊照顾。
老爷子这一生,对外派头十足,酸楚只留给自己,操的是喝不上孙媳妇茶这份心。
这一趟,他是特地来接孙媳妇,将她送到西城海岛去。
当爷爷的亲自将她送上岛,谁敢欺负他孙媳妇,他第一个不同意!
“我孙媳妇在哪?”江老爷子问。
话音一落,他脚步更快了。
身后小兵又连忙追上:“老首长!老首长!”
“别喊了。”江老爷子说,“都退下来多少年了。”
他开口时,一副不容置喙的严厉语气。
一转头,看见娇小的身影从屋里探出来。
老爷子在电报中就提过自己要来一趟安城,宁致平担心他在路上吃不消,但拦都拦不住,在家里念叨过好几回。
因此宁荞一早就知道江珩的爷爷会来。
但一眼见到老爷子,心里还是有点怵。
当了几十年军人,老爷子一脸威严。
宁荞与他对视,小心翼翼的。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江老爷子露出慈祥和煦的笑脸。
自己选的孙媳妇,就是打心眼里喜欢!
宁荞怔了一下,嘴角也扬起漂亮的弧度,乖巧地喊人:“爷爷好。”
“好、好!”江老爷子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大院里的职工和家属们看得一脸好奇。
林广民幽幽地望着宁荞的方向,挪不动脚步。
“还不快走!”俞翠曼神情僵硬,用力扯了扯儿子的胳膊。
母子俩几乎是逃跑一般离开大院的。
林广民心情复杂,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比不上宁荞的对象。
所有人也都是此时此刻才明白,陪着老爷子来的,不一定是江珩的下属。
兴许是组织上安排的。
宁荞的娃娃亲对象深藏不露,家里长辈居然是部队的老干部,身份非同一般,出门有专人陪同,哪是区区一个厂长可以比的。
再加上他这么大的年纪,还专程来提亲,彻底推翻俞翠曼说的那些酸话。
这一次,宁家有多风光,他们林家就有多难堪。
俞翠曼和林广民的脸火辣辣的。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大院里,都要抬不起头了。
宁家的大门重新关上。
大院里的人都在外边猜测宁荞对象家长辈给的彩礼必然丰厚。
但宁家低调,无心显摆。
因此,直到等送宁荞出大院,前往火车站的路上,大院职工和职工家属也等不出个所以然。
只能往高了猜,越猜越离谱。
去火车站的路上,常芳泽开始鼻酸。
江老爷子能理解未来孙媳妇娘家人的心情,看着宁荞与母亲、嫂子紧紧相拥,也满心感慨。
铁轨上的火车发出轰隆声响,宁荞上了车,坐在窗边。
小姑娘泪眼汪汪,探出身子,和母亲嫂子道别。
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而与此同时的北城——
记忆复苏。
江珩想起上一世的种种。
上一世,她苍白着小脸,没了呼吸,被他紧紧拥入怀中。
他失去了她,那样濒死的窒息感,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