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发暗了。
小路两侧的人家渐渐升起了一点灯火。
灯火并不明亮,毕竟寒素人家总有锱铢必较的性子,灯油金贵,柴火也不便宜。
一片尴尬中,哪一家的狗低低叫了两声,又或者谁家的猪哼了一下,在这几秒里,都清晰地听在了她的耳中。
作为一个曾经在荒山野岭中求生三个月的滥强,她绝对称得上耳聪目明。
不仅如此,她还总能察觉到最细微的一丝杀气——无论是从人身上,还是野兽身上发出的。
……但她真是头一次从这个温温柔柔的左邻身上察觉到杀气。
……眉娘的脸也只扭曲了一瞬。
“郎君必是看错了!”她将那小半袋粮食丢了回去,愤怒地刚要关上门,另一侧的院门却突然也开了!
孔乙己的脑袋伸了出来!
这位卖给咸鱼房子的房主名叫陈定,住在咸鱼家右侧。这人三十岁出头,据说出身汝南陈氏,是曾任御史中丞的陈翔族侄,正经的士人,与东三道上的这群平民不可同语,因而平时也颇有点睥睨天下的劲儿。
然而党锢之祸后陈氏沉寂,大部分陈氏子跟随陈翔回了老家,这位士子却还存了一点痴心妄想,留在了雒阳。
虽然仕途不顺,但好在世家名声尚在,娶了个嫁妆可观,规矩也不少的夫人,平日抄书为生混一碗饭吃,但还自觉清贵至极,见了街坊邻居,轻易是不肯开口的。
因而当初卖房时,这么一位清贵世家子对上羊四伯家的杀猪帮佣,自然满脸傲慢,咸鱼觉得也没什么问题,并不在意。
……但此刻他是不是热心得过分了?眉娘也只是个卖酒的小寡妇来着?左看右看也入不了他的交际标准吧?
“哪里有贼?!有在下在,娘子勿忧!”听不到咸鱼内心吐槽的陈定还在焦急地嚷嚷,“需要在下报官否?”
……想要关门的眉娘也僵硬了。
“小郎君错认了,”她急忙打了个圆场,“陈大哥莫慌。”
“这几日天子大行,人心惶惶,娘子千万警醒些!”
眼看着热心街坊已经跑出门,继续凑过来继续进行安全防护教育,说不定还要帮忙来个安全检查,眉娘子毅然决然地关上了门。
……门关得有点响。
……毕竟是上了年月的院子,哪怕养护得精心,这门也不甚结实了,关门时“哐啷、哐啷”的。
但咸鱼没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在回忆刚刚看到的那一瞬。
她那一声惊呼,引得房内的男人隔着窗绢,脸色惊慌地望了过来,那张总有点精气不足、无精打采的瘦长脸便落在眼里。
……那分明是少东家羊喜。
……原来不是贼,是少东家上门送猪肉。
……但是上门送猪肉搞这么神秘干嘛?
又有两三家探了个头出来,望了一眼陈定,又望了一眼她,似乎在比较这两个讨厌鬼哪一个更不那么讨厌,可以八卦地问一两句话。
……最后他们选择了陈定。
“陈大哥,刚刚何事?”
咸鱼气愤地回了自己的小院子,并用力地关上了院门,也发出了一声沉重而破落的响声。
豆灯闪闪烁烁,爆了一个灯花。
蕃氏放下针线,拿起拔灯棒挑了挑灯花,而后方向室外望了一眼。
陈定关好院门回来,重新在席子上坐下,假装没看见夫人的眼神。
“那寡妇又怎么了?”
“无甚事,”抄书匠略有些尴尬,“隔壁那个杀猪的错认,聒噪了两声。”
蕃氏冷哼了一声。
“错认?三郎自外面回来时便与我说,羊家大郎亲去送了一挂肉,足有好几斤!”
十岁的三郎是陈定与蕃氏唯一不曾夭折的孩子,但经了几场大疫后,身子也十分瘦弱,此时趴在灯旁念书,听见母亲提起自己的名字,便抬头偷偷看了一眼父母。
这正好给了陈定一个发作的理由。
“偏你整日里不知用功,只知玩耍嬉闹也就罢了,小小年纪,倒还留心起是非了!”
蕃氏停下缝补的衣服,抬起眼帘瞥了他一眼,“他不过见了人家的猪肉,眼馋罢了。”
那张又长又瘦的脸终于垮了下来,坐于一旁,继续不吭声地抄起了竹简。见到气氛不对,三郎也赶紧埋下头,用心念起书来。
灯下的这间堂屋其实并不算寒素,席子略有破损处都被精心缝补了起来,几件木器也保养得十分精心。墙上挂着彰显士人身份的佩剑,柜中摆满竹简,窗下矮几处亦置了两三摆件。陈定曾有位故友来访,赞其古朴高雅,令人一望即知主人心胸。
什么心胸!蕃氏又瞥了一眼丈夫,明明才三十出头,经年累月的抄书已经将背也抄得有些驼了,便是这般模样,白昼里妄想着有一日朝廷能平复党人之名,重新为官执印;下夜里嫌弃身侧的妻子性情不柔顺,还要幻想纳了那个当垆卖酒的小寡妇!
想起小寡妇那双未说话时先带笑的眼睛,蕃氏不觉紧紧地捏住了丈夫换下来要她缝补的这条裤子:若不是孩儿就在身边,她一定要跟这个贼汉分说一番!
察觉到妻子心绪不佳,陈定悄悄抬头看了她一眼。
……虽说晚上一家子都守在这一盏灯旁的确寒素了些,但其实也挺不错,至少有三郎在,妇人总得顾忌三分,不好什么话都骂出来。
灯花又爆了一下。
夫妻俩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了攻读经籍的儿子,觉得虽说拮据了些,其实这般日子也还过得。
若是新帝登基后,能迎来一位英主,轻徭役,重民生,平复党锢之冤,重见清平世界,那该有多好呢?
如果可能的话,咸鱼想把所有她知道的不知道的骂过的没骂过的话都骂一遍,包括但不限于问候男性亲友女性亲友祖宗八辈历代墙头。
新搬的家,家当都没几件,空空荡荡的两间陋室,有什么值得挂念的呢?
……只有那个没吃完的猪头啊!
猪头啊!!!
她清晨临出门之前将猪头和饼子都放在了灶台上,到了晚间一看,饼子还在那儿,也就多几个小脚印罢了,猪头却是被细细的啃了一遍!
啃也就啃了!也不知道哪只该死不死的老耗子啃起猪头没把握住力度,卡在骨头缝里,还留下了一颗牙!
她一瞬间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燃烧起来了。
屋子黑乎乎空荡荡,但对她来说老鼠洞并不难找,灶台旁的墙缝下有个很不起眼的方便出口。拿手扒一扒,砖石泥块虽然对耗子含情脉脉,对她的手指却毫不客气,扒了半天没扒开这个口子。
就在她准备再一次向背后伸手时,黑刃先发制人的打断了她。
【你听说过吗?老鼠窝通常不止一个出入口。】
【我不在乎,有几个出入口我都给它拆了。】她冷冷地说道,【吃了我的就得给我吐出来。】
【……原来今天的曹将军给你发了一笔安家费,那恭喜了,其实我也早看这房子不爽了,重盖一遍挺不错的。】
……她滞了一下,黑刃轻飘飘的声音又响起在脑海里。
【哦对了,鉴于隔壁就是那位小娘子家,你挖起老鼠洞说不定会挖到她家去,做好准备了吗?】
【……明儿我买点老鼠药去。】
【这听起来还像话,】黑刃满意地说道,【但是你不先考虑一下,明天的难关怎么度过吗?】
寅时鼓敲过,城门忽然开了。
随之而来的是马蹄声、脚步声、铠甲摩擦与武器碰撞时发出的冰冷金属声。
她悄悄起身,走到院子里,轻手轻脚地卸下门栓,小心地拉开一点门缝,探头向外看。
在黯淡的天光下,执旗兵骑在马上,手擎炎汉旌旗,一队又一队地傲然经过。
将旗上写着一个“曹”字,但她看了一小会儿,没看到曹老板。
……等她想收回脑袋关起院门时,发现街坊邻居们全在小心翼翼的探出头观看。
……甚至还包括眉娘,大概是气消了,看到邻居转过头来打了个照面时,也没立刻关上门,到底还是露出了一个习惯性笑容。
中平六年夏四月十三戊午日,大行天子灵前,何进拥立何皇后所出皇子刘辩为帝,皇帝年纪尚幼,尊何皇后为太后,并请临朝称制。
众人皆知先帝宠爱小皇子刘协,董太后及十常侍亦十分疼爱这位小皇子,而今却徒为陈留王,再加上大将军突然带禁军入宫,天子的皇位到底稳不稳当,市井自然多有议论。
不过对咸鱼来说,她现在最关心的是老板会不会因为她左脚先进门而开除了她。
肉铺老板亲自登门送猪肉,买家不仅收下了猪肉,还请这位老板进屋聊天喝茶,天色暗了有客人在也不点个灯,其实这事也不必翻来覆去细想才能明白……
汉朝时对寡妇再嫁颇为宽容,民间甚至有传言说寡妇命贵,不是大富大贵的男子配不上云云。
羊喜虽说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中产是妥妥的,城中有房有地有仆役,甚至还有匹马!
但眉娘和羊喜要真有什么,这就……
今天的咸鱼的确是左脚先进门的。
除了洒扫的仆役,抓猪的帮佣之外,平日总能见到的羊喜今天却没出屋,屋檐下只立着一个妇人,也是二十余岁,一身素服,鬓间只戴了一根木簪,生得寻常,算不上好颜色,但翻看账本的模样颇为精明。
见她进了院子,妇人忽然将账本放下,颇为热情地向她招了招手。
咸鱼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是认得这位夫人的。
但她还是磨磨蹭蹭地去了。
这位素有令名的羊家少夫人在上下打量她,并且声音绝对超出了一个正常资本家的温度。
“我听贩木器的刘伯说了,他亦是昨日进城的!你昨日辛苦,那般险境,你竟一头猪也未丢,稳稳妥妥地带了回来,当真是个人才!”
“小人只是侥幸。”她僵硬地答了一句。但少夫人不肯放她去干活,还在亲亲热热地跟她聊天,从故乡还有没有亲友到家里柴火够不够用,零零碎碎跟曹老板似的又问了一遍。
不过曹老板的高深莫测这位少夫人还是比不过的,这番闲聊到了最后,她还是笑眯眯地问出了死亡问题。
“听说小哥昨日惹得眉娘子不快?”少夫人以袖掩口,“怎么了这是?”
……咸鱼左右看了看。
周围的帮佣们都在低头干活,谁也没有把眼神分一个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