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面(四)
堆满晚霞的天空被抹去鲜艳的色彩,融入浓浓夜色中,零星几粒光点挂在空中,很快就被黑暗吞没。
传音符完成了使命,噼里啪啦一声响,燃起一团转瞬即逝的光,化作灰烬洒下。
四周再度陷入黑暗。
【请宿主阻止攻略对象和迟逾白和解。】系统毫无起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二人皆是眉梢一挑。
徐屿宁越过眼前飘舞的灰烬,神安气定地迎上晏时审视的视线。
风起云涌的阴险算计被掩埋在晏时那双清浅的眼眸下,羽睫上下一颤,其中情绪刹那间变得柔软,明晃晃表现出小心翼翼的讨好。
“师尊,要去看看吗?”
她的目光在晏时漂亮的脸蛋上流连,良久,忽地高高抬手——
晏时挺直了脊背,乖乖地闭上眼。
然而手刀并未落在他颊边,而是落在了一旁的大树上。剑气将木头震碎,重新组合成一把简陋的木剑。
她反手递给晏时,不回答他的问话,只道:“练剑。”
“……谢师尊。”
晏时目光沉沉地望着这把木剑,半晌才开口谢过,接住木剑,慢吞吞地拔掉剑身的倒刺。
每每拔掉一根倒刺,徐屿宁的眼角就忍不住抽搐一下。
最后,她径直踏上游廊朝外走去,晏时停下手中动作,沉默地望向徐屿宁的背影。
他瞧着这抹翻飞的红几个闪身消失在拐角处后,又垂首继续方才未尽的动作,没有丝毫要跟上去的意思。
【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否则将开启惩罚机制。】系统立即催促。
晏时对其不理不睬。
系统见自己警告无效,冷酷无情地启动惩罚模式。
只听“滴”一声响,晏时面上红润的气色水洗似的褪去,从喉咙里滚出急促的喘息,不堪重负地咳出一口血。
他用手背拭去嘴角残余的血渍,再抬眼时,眼睫微湿,眼尾泛着淡淡的红色。
虽然狼狈,但他仍旧面色镇定:“急什么,不把这些毒刺拔干净,我今日就会死在这儿,还做什么任务。”
系统沉默。
终于,他将木剑上的倒刺拔除干净,迈开步子踏上游廊。
晏时心知肚明,徐屿宁劈了这棵树做成木剑,又挑开无数毒刺,是个明晃晃的陷阱,只等他上钩。
若是普通人接触这类毒刺,会被慢慢侵蚀,最后成为一具只能乖乖听话的傀儡。
而他体内已被种下另一种相克的毒株,若任由这些毒刺继续发展,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暴毙。
“这位大小姐对迟逾白出手时如此不留情面,我还以为他俩当真无情。”晏时讥讽地扯开嘴角笑了,“原来是有了我这个出气筒,可以慢慢折磨啊。”
系统继续沉默。
晏时早已习惯系统对除去任务外的一切漠不关心,他收敛心中暴戾,脚下步伐加快,转过来时的拐角。
无妨,他本也目的不纯。
小心地绕过花海后,他终于到达院前。
晏时本就糟糕的身体经历这么一遭更是精疲力尽,他匀了匀呼吸,偏头瞧了眼徐屿宁,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结界外的那个孤单的身影。
结界是单向的,他们能瞧见迟逾白,迟逾白却无法通过结界看见他们。
这位砌岳宗的大师兄只身一人站在结界外——他来之前已彻底打理过自己,面上的伤痕尽数处理干净,换了套新的鹤纹白袍,又变回千年如一日的松上明月。
他显然已经在院外等候多时,发顶和肩上都落了层厚厚的雪,几乎要和四周白雪融为一体。可是他没有动弹,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
晏时拢了拢袖中的手,又瞥了眼身边艳丽的红。
她微抿朱唇,像一把穿云利剑立在身侧,散发出的冷意令人心悸。
也不知这位大小姐在想什么?或许看着旧情人如此凄惨,又生出几分怜惜吧。晏时如此想着,忍不住撇了撇嘴。
——可惜他全然猜错了。
徐屿宁心如止水地看着迟逾白摇摇欲坠的身影,只突兀地想起前尘往事。
三百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天。
她同爹爹一同站在砌岳宗的结界内,遥遥望着跪在宗外、遍体鳞伤的迟逾白。
徐宗主一眼看穿迟逾白的天生剑骨,秉着惜才爱才的心收留了他,将其收为亲传弟子,耐心教导,倾囊相授,无论走哪都带着他。
而徐屿宁同样也是徐宗主亲自教导,因此二人免不了会切磋对练,每次都以迟逾白被打趴在地上告终。
彼时徐屿宁已是天资卓越的佼佼者,望着身为凡人之躯、被魔族余孽灭了满门的迟逾白,心中满是上位者的怜悯和同情。
同情归同情,她并不会因此手下留情。
那时候,迟逾白可不是弟子们心中的明月,而是一抔被混入金沙中的烂泥。
众人背地里瞧不起他,明面上孤立冷落他。从他的剑意中,徐屿宁能感觉到,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仇恨。
他被仇恨浇灌栽培,最后长大成人。
直到他手刃当年杀他父母灭他家族的仇人,才从激进偏激的孤僻分子变成了如今受人尊敬的清高大师兄。
也就是这时,徐宗主定下了两人的婚约。
迟逾白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跪在徐宗主面前,双手举剑高过头顶,磕了一个响头。
他们确实配合默契,迟逾白很了解她,一贯顺着她的性格来,辅佐她完成宗内事务,面对其他女弟子的暗示稳如泰山。
但徐屿宁认为这都是他应该做的,既不感动,也不感激。
真正改变对迟逾白的看法是在她娘仙逝那年。
徐屿宁那年忙得脚不沾地,母亲意外离去、父亲又因此打击而闭关,她只得提前接过砌岳宗的重担,成日周旋在虎视眈眈的各位长老和各大宗门内。
那段时间,迟逾白陪在她身边,同她一起完成这一切。
在她几乎快被接二连三的责任压垮时,迟逾白忽然主动邀她去人间集市逛逛。
二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漫无目的,一路走走停停。徐屿宁望着绵延的烟火气,眼睛迟来的有些发胀反酸。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递到她嘴边,她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甜的。
是她自小最爱的红糖炸糕。
当时,迟逾白耐心地同她说,身上的铜钱不够,但他一会儿会再来买几袋,让她日后日日都有红糖炸糕吃。
她斜睨着迟逾白,将整块红糖炸糕吞下,任由软糯香气混着甜腻的糖浆在口中爆开。头一次觉得,兴许和眼前这个人共度余生,也不算太糟糕。
可惜,事实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外界随便派出一个奸细就能把迟逾白迷得神魂颠倒,若是日后她分权给迟逾白,砌岳宗岂不是得彻底分崩离析?
更妄论,后半辈子都得看着这张令人作呕的脸。
徐屿宁嫌恶地撇开眼,猝不及防对上晏时探究的目光,她这才注意到,晏时眼下乌青一片。
“师尊要如何处置他?”晏时轻声问。
“你倒胆大。”她从无谓的情绪中抽离,凉凉地笑起来,“归根结底,这事和你脱不了关系,不怕我让你和他一起受罚?”
晏时安静地看着她,又忍不住咳嗽两声,虚弱道:“徒儿自知认错无用,甘愿领罚,只要师尊能消气……别赶我走。”
“我当然不会赶你走。”徐屿宁语气微妙道。
若是你走了,我还能从哪里套出关于系统的消息?
她转身往回走。
踏上游廊前,徐屿宁又往回瞧了一眼。
迟逾白已被细雪淹没,倒在雪地里人事不省。
而他手里紧紧攥着的,是个款式简陋的女子香囊。
只怪修士视力过佳,她一下就瞧见了香囊角落那个小小的“晏”字。
徐屿宁漠然地收回视线。
“走吧。”
晏时打量着她的脸色,思索着该如何为先前的系统任务找补:“师尊,我从前在渔村长大,但实在没有天赋,只好做些手工补贴家用,那枚香囊……”
“手艺挺好的,正巧,为师的香囊前些日子丢了。”徐屿宁浑不在意地接话,“不知徒儿能否为为师绣一枚香囊?”
“……”晏时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成拳,脸上的笑容一僵,半晌才勉力点了下头。
“甚好。”徐屿宁敷衍地表达自己的期待。
别以为她没瞧出来,那枚香囊,在凡间集市常有人卖,一文钱三个。
是最不值钱的款式。
被此等不走心的骗术勾走心神……
也只能怪迟逾白太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