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眼中的厌弃没有丝毫掩饰,连曲瑶镜都能瞧见更遑论景曜,他沉默着,似只有一瞬,又似极其漫长,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温润,只敛了眉目,却更添疏离。
景曜拢袖站起身,随即缓缓颔首道:“多谢母后体恤,既然如此儿臣便先行告辞。”
继而朝寿宁长公主和曲瑶镜拱手道:“扶光今日多有怠慢,改日必携礼登门致歉。”
扶光,日,则曜也,应是他的字,圣人对他当真是极疼宠的,与皇后倒是对比分明。
曲瑶镜心下只道怪哉。
寿宁长公主未置可否,倒是皇后突然遥遥望向景曜,半响勾起些许意味深长的笑。
看着景曜那萧索的背影,景嫆撇撇嘴,面上的神情有些唏嘘:“既然如此,我们便与皇兄一道走吧,”说罢也不管曲瑶镜愿不愿意,挽着她手臂便追着景曜出门。
景曜走得并不快,闻言便停下脚步负手站在门边。
曲瑶镜被景嫆拉着,与他擦身而过时,一缕浅淡近无的香气从她鼻尖翩然掠过,她下意识嗅了嗅。
曲瑶镜喜静,没什么旁的爱好,擅琴也擅香,其中香道造诣颇深,却也没能辨出来那是什么香气,只依稀能确定,是景曜身上的味道。
那香气转然消逝,但意外的,并不令她嫌恶。
因是打算逛园子,便未让宫人抬来软轿,景嫆亲亲热热地挽着曲瑶镜,慢悠悠地朝宫后苑走,说是病体未愈的景曜,竟也没乘轿,只比她们快半步,距离不远不近。
景嫆的宫女白荼沿途着介绍各色奇花异景。
“过了拱桥前面就是万春亭,郡主若想赏荷,那便是极佳的去处。”
景嫆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频频抬头看向稍前一步的景曜。
景曜这会儿倒不见病态,悠然闲适地在曲瑶镜身前走,曲瑶镜一抬头,便能瞧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姿,嗅到被微风送来的,仿佛勾勾绕绕的香气。
曲瑶镜能看出来,景嫆想单独与她说什么,偏偏碍于前面有个景曜而不能,急得心烦意乱。
她也急,她急着试探景曜,也想问问他到底用的什么香,她好像没在香谱里见过。
正当曲瑶镜以为,在景曜离开之前,景嫆不会开口时,她却深吸一口气,佯作随意对景曜道:“皇兄,我和表妹在这坐会儿,就不与您同行了。”
任谁都能听出她话的暗示,向来心思剔透,能将捉摸不定的圣心都揣透摸透的景曜,却仿佛临时失了那七窍玲珑心。
他微微一笑,仿佛正要应允,脸却瞬间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身形也跟着打晃,而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宫人忙将他扶稳,搀着在廊椅上坐下。
景曜揪紧衣襟,进气多出气少,几口气喘得很急。
宫人忙从身侧的香囊内取出一枚药丸伺候景曜服下,随后又是斟茶倒水又是拍背顺气,忙得团团转。
这是曲瑶镜头回见人心疾发作,她曾粗略翻过几本医书,心疾,则胸痹,病者脉痹不已,复感外邪,内舍于心②,旦发夕死,夕发旦死。
怪道景曜自嘲行将就木,此病药石无用,便是有苏合香丸也只是将养,保不齐哪日病发,一口气上不来便撒手人寰。
曲瑶镜不错眼地盯着景曜,梦里那人一手长剑使得行云流水,而胸痹,是万不能习武的。
她垂眸敛目,卷翘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晦暗的阴影,片刻后曲瑶镜又抬起头,略带担忧问:“可需得请太医?”
景曜脸色稍霁,好似舒缓不少,他微咳两声,话音很是虚弱:“无需,我歇会儿便能走,不必担忧。”
见状,景嫆张张嘴哑口无言,她自是再不敢开口让景曜离开,更不敢抛下他离去,忙劝景曜顾惜身体,一边悻悻然拉着曲瑶镜在湖边看景。
可景嫆到底不是隐忍的性子,才站定她便附身在曲瑶镜耳畔压低了声问道:“玉衡哥哥今日怎没一道进宫来?”
曲瑶镜心里揣着事,一边又翻找记在脑子里的香谱,冥思苦想景曜身上那是个什么香,突然听景嫆提起曲玉衡,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疑惑道:“回公主的话,今日朝会,兄长自是不得空进宫来。”
景嫆眼睛一亮,低低啊了一声,脸上浮现些许羞涩和期许来:“我竟忘了今日朝会,我以为他还怪我,才不肯来。”
曲瑶镜定定望着景嫆,将她藏于羞怯之下的患得患失一览无余,心中隐隐有了些荒谬的猜想。
她缓慢地扬起一抹笑:“是臣女自己不小心,兄长怎敢责怪公主?”
景嫆心里还惴惴,她仍记得,那日曲玉衡得知曲瑶镜落水,乜向她的眼神有几多愤怒。
她咬咬唇,拉着曲瑶镜又说了声抱歉:“你我原也初次相见,本不该落得剑拔弩张的关系,只我头回见你,也不知你是玉衡哥哥的亲妹妹,一时糊涂险些犯下大错,表妹可是真的原谅我了?”
此话一出,曲瑶镜心里那点猜想落实。
二八年华的公主,恰是慕少艾的年纪,只是不巧,那个春心萌动的对象,仿佛是她的兄长曲玉衡。
果然,任何针锋相对都不是空穴来风。
端午那日,景嫆应是突然得知曲玉衡要下场参加龙舟赛,匆匆出宫登上城楼观赛,却不曾想见他与曲瑶镜在画舫“幽会”,景嫆又气又怒,心生嫉妒,等曲玉衡离开画舫时,便愤而前来向曲瑶镜兴师问罪,奈何她与曲玉衡无媒无聘,并无资格捉奸拿脏,但她贵为公主,何需多言,她只要露出些微不悦,自有攀附她的贵女心领神会,李家姑娘才会借着人多眼杂,将曲瑶镜推下护城河给景嫆出气,向景嫆投诚。
因爱而妒人之常情,可即便再是常情,也撇不开景嫆有心害人的事实。
也亏得曲瑶镜是曲玉衡的亲妹妹,恰逢景曜在场将她救起,可若她不是曲瑶镜,不是寿宁长公主之女,景曜还会救她吗?今日景嫆还会低头认错吗?
未必。
届时也不过是护城河底多一条无处申冤的孤魂罢了。
曲瑶镜望着陷入情网无可自拔的景嫆,心底无端冒起些冷汗。
景嫆心悦兄长,那兄长呢,心里可有她?
不过,曲瑶镜自问对曲玉衡还算了解,他虽有过纨绔浪荡的时候,但他若与景嫆两情相悦,自不会让她如此草木皆兵,患得患失。
这点承自他们的父亲曲洹。
曲洹是个奇人,当年三元及第,寿宁长公主榜下捉婿的盛况至今仍为人称道,比起混乱不堪的大房,他身为齐国公嫡次子,喜风月厌权柄,后院更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干净,他对寿宁长公主恩爱并重,彼此夫妻情深,丝毫不容外人插足,莫说妾室,便是早年晓事的通房曲洹也没碰过,后来寿宁长公主下降,曲洹还自己贴了丰厚嫁妆将其另嫁。
寿宁长公主悍妒的名声传得极广。
世人不信,在这男子三妻四妾为常的世道,会有男子心甘情愿的从一而终。
曲洹的所作所为,是独一无二的爱开出花,结成尊重,爱护,信任的果。
他们彼此便是唯一。
从一而终这四个字,曲瑶镜自幼耳濡目染,曲玉衡虽未长在曲洹身侧,他却将此看得比曲瑶镜更甚。
曲玉衡长在京城,在这染缸里也曾纨绔混账过,他见多了妻妾相争,嫡庶不睦的恶果,他站在漩涡里,自然更渴求平静。
曲瑶镜敛眉沉思,景嫆显然不是曲玉衡属意的妻子,怕只怕她索求不得,强权压人。
景嫆若真成了她长嫂,家中只怕永无宁日。
曲瑶镜不免觉得焦头烂额,想着便下意识端详景嫆。
她许是确实对曲玉衡情真意切,眉目间忐忑难掩,微红的脸颊映出些羞涩,女儿家的娇蛮憨态一览无余。
她们在荷塘边凭栏而立,微风拂过,送来荷香四溢。
湖面波光粼粼,斑驳的水色映出景嫆的容貌,曲瑶镜盯着水面上那扭曲的人像,有些恍惚。
她竟觉得,景嫆和皇后面相上,仿佛有些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