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章

曲瑶镜捧着茶碗略侧目,颇有些好奇地瞥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觉得屏风外,那男子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熟悉。

得了皇后应允,琼花玉貌的四公主景嫆穿过围屏,带起一阵香风,乳燕投林般扑进皇后怀里,欸声撒娇。

屋外明媚的天光透过月门照进室内,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仍映在缂丝围屏上,层叠的山水纹路与之平添一丝朦胧缭绕之意,更显翩然俊雅。

皇后拍了拍景嫆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一边慢条斯理地从曲瑶镜身上收回视线,一边哄着景嫆,眼神却又凝着屏风上的峻拔身影,眸光中划过一丝不悦:“都是自家人,太子也不必拘泥,进来说话罢。”

说罢又像是才想起曲瑶镜的忌讳,半真半假地问:“只一同说说话,嘉兴应无大碍吧?”

曲瑶镜微不可查地蹙眉,这几年她对男子厌恐的毛病确实轻减不少,但若与素未谋面之人同处一室,也难免会有不适。

她不出声,屏风后的太子也孑然不动,玉身静伫,像是在等她应允。

曲瑶镜心底那丝不悦略微消散,对皇后探究的视线也只做不知,低声道:“臣女沉疴在身,请娘娘恕臣女失仪,”说罢,便让逢春将她的幂蓠取来。

皇后目露了然,但并未多说什么,等她将幂蓠戴好,才示意宫女将围屏推开。

宫女闻言,利落地将围屏推开,一位身着雪青色莲花团纹圆领广袖长袍,头戴兰花雕镂金冠的男子,在堂中长身玉立。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是太子,是景曜。

曲瑶镜常年随父母在外游历,寿宁长公主并不太拘着她,她遍览名山大川,饱尝珍馐美味,也见过不少人间绝色,太子景曜却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更胜一筹。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景曜也。

曲瑶镜有些惊讶。

她曾见过当今圣人,皇帝舅舅曾满口夸耀,他子嗣众多,唯太子最肖他。

可现下看来,景曜长相明明更似皇后,那张玉质金相的脸上甚至找不出皇帝的影子。

曲瑶镜望着景曜出神,一边暗忖,这人生得高大,眉目精致如画,乍看也不像心疾难愈……

似是察觉到窥探的目光,景曜抬眸望过来。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曲瑶镜手一抖,倾出半碗茶水,她怔愣着与景曜对视,即便隔着朦胧幔帐,止不住眸光震颤,耳里嗡鸣阵阵,脑中空白一片,连呼吸都窒住,只余那双淡薄深邃的眼。

“满满?”寿宁长公主察觉到曲瑶镜的失态,皱着眉低声唤她。

曲瑶镜骤然回神,低下头避过景曜的视线,心慌意乱地用帕子擦拭洒漏的茶水,全然忘却此刻她正戴着幂蓠,任谁也看不见她的神情。

这双狭长微挑的凤眼,她再熟悉不过了,她曾无数次回忆过那场噩梦,那人被迷雾笼罩的面容上,唯有眼眸明亮如星。

曲瑶镜下意识揪紧了沾湿的裙角,心跳难平。

难道,梦里那人真的是太子?

景曜却神态自若,仿佛那惊涛骇浪般的视线交汇,只是不经意间淡然一瞥,他收回视线,略向前走几步,复又向皇后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不必多礼,”皇后淡笑着望向景曜,眸光意味不明:“太子得空来碧霄宫,想来风寒好些了?”

“晨昏定省,侍亲之道,劳母后挂心,”景曜颔首浅笑,眉目间光华流转,不见丝毫病气,气质温和如玉,孑然而立时如皑皑枝上雪。

他向来这般简言意骇,皇后也习以为常,脸上一如既往的笑意也不见深浅,只略显僵硬,她扯扯嘴角:“你倒是有心,不过既来了,也省得本宫让人去请。”

她一指曲瑶镜道:“这是你们嘉兴表妹,上回嘉兴落水,多亏你不要命似地搭救,今日她母女俩便是特特来感谢你的。”

听皇后提起曲瑶镜落水,依偎在皇后怀里,偷偷打量曲瑶镜的景嫆,有一瞬脸色发青,她难掩焦躁地将绣帕拢在掌心里揉搓,拉着皇后的手轻摇,美目滢滢,无声哀求着。

曲瑶镜硬着头皮站起身,屈膝向景曜和景嫆见礼。

景嫆不冷不热地唤了声嘉兴表妹,神情颇有些倨傲,强撑出一副自若模样以藏心底的虚怯,却被寿宁长公主一声冷哼吓白了脸。

反倒是景曜,表里如一般克己复礼,躬身回礼后才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只是这般简单的动作,仿佛也牵引着他身上的病症,才坐下便接连低咳了几声。

景曜端起茶饮,清冷眸光复又落在曲瑶镜身上,方才还大胆盯着他瞧的小姑娘,现下低垂着头,霜白的幂蓠上坠的珠玉轻晃,像只掩耳盗铃的鹌鹑。

他挑了挑好看的眉,眸中一片云淡风轻:“听闻后来表妹也病了些时日,如今可好些了?”

许是因为方才咳嗽,他清润的嗓音有些沙哑,那边熟悉感便失了踪影,曲瑶镜本就对景曜心生疑虑,仗着他看不见自己,定了定心神,一边起身屈膝见礼:“区区风寒,已是大好了,表哥当日救命之恩,嘉兴没齿难忘,只是听闻表哥也因此病重,嘉兴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太子以示亲近唤她表妹,若她还称殿下,便是不识抬举了。

“痼疾而已,不必挂怀,况且……”景曜一笑置之,又有些欲言又止,墨瞳遥遥望来,似乎隔着幂蓠与曲瑶镜的视线再次短暂相触,他看不见她,曲瑶镜却看得清楚,那双她自觉无比熟悉的眼眸里,平静坦然,再光明磊落不过。

曲瑶镜有些犹疑不定,眼前的景曜舒朗大气,端方有礼,眉目间潜藏的病气和间或的低咳,并未浸染他的风姿,反而中和了昳丽浓颜令人窒息的攻击性,平添无害,若与梦里那阴森恣睢,冷血好杀的是同一人,那这性格未免太过天差地别。

她揣着疑虑,不敢多说什么,怕他是,也怕他不是。

若是他,景曜贵为太子,是未来天子,他若执意强取,曲瑶镜便是天涯海角也逃不掉。

若不是他,泱泱燕国,她又如何从茫茫人海中寻那沧海一粟?

景曜看着那端端正正坐着的小姑娘,几乎可以猜到她藏在幂蓠之下的愁眉苦脸,他端起案上的茶碗浅啜,碧绿澄澈的茶汤里映出他一双含笑眼眸。

待他饮罢放下茶碗,眉眼温润如初,细看却糅杂着寒霜,他向景嫆睇去:“况且若非景嫆,表妹与我也未必遭此大难,景嫆,你可想说些什么?”

曲瑶镜方才被景曜分去大半心神,现下听他意有所指地话,才忆起方才与他一同进来的四公主景嫆,有些意外地觑了景曜一眼,又在他察觉之前,慌忙移开视线,看向景嫆,确实是那日画舫上,被簇拥在正中,众星拱月的那位华服姑娘。

原来她就是李家姑娘口中的公主。

景嫆着了身秋香色百花纹坦领襦裙,点珍珠面靥妆,面容娇美,身段窈窕,自打进门起,便亲亲热热地依偎在皇后身侧撒娇卖痴,皇后显然很是受用,任她依靠着,看上去,待她比景曜这个亲儿子还要亲近些。

曲瑶镜想了想,她这满打满算,才方将与景嫆第二回见,何来与她争夺心上人一说?

曲瑶镜这几日虽在家中养病,不曾过问画舫一事寿宁长公主是如何处置的,但寿宁长公主之女落水病重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无需刻意打听便知晓,画舫上那位公主,是皇后膝下的四公主,景嫆。

不过,景嫆并非皇后亲生,她生母是早逝的陈嫔。

早前便说过,帝后鹣鲽情深,当今圣人是个情种,除去皇后,对后宫各妃只是泛泛,故而陈嫔即便怀上龙嗣也未得圣宠,生产时还落了病症,生下景嫆没几年便撒手人寰,景嫆也算有福,挣扎着得了皇后青眼,将她抱来记在自己名下,成了东宫嫡出。

曲瑶镜只看了景嫆一眼,便收回视线,景嫆长她两岁,初到皇后身边时,景嫆也才四岁,彼时景曜已有十二,正是能照拂弟妹的年岁,两人有一同长大的情分,无异于同胞兄妹。

故而,她并不觉得景曜这话是在替她出头,她被李家姑娘推落水,在场所有人有目共睹,任景嫆如何狡辩也脱不开干系。

寿宁长公主疼她,必不会对此事善罢甘休,景曜显然是在给景嫆指明路,若聪明的,便知道应趁早负荆请罪,若留待寿宁长公主秋后算账,那景嫆势必要脱层皮。

只是景嫆显然并不那么聪明,她撅撅嘴,神情有些悻悻,强撑出一张僵硬难看的笑脸,朝一言不发地寿宁长公主请安。

“嫆儿见过姑母。”

寿宁长公主才端茶碗饮茶,闻言眼皮都懒得抬:“本宫可当不起你这一声姑母,四公主还是唤我长公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