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瑶镜犹记得自己上一瞬才被人从水中救起,还来不及说什么,下一瞬便身处惶惶大漠,她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无一活人无一活物,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昏黄,这是她从未来过的地方,却有一道声音,催促着她,逼迫着她,往黄沙深处前行。
曲瑶镜只能无助地在漫漫黄沙中踽踽独行,猛烈的阳光晒得她皮肤生疼,喉咙的干渴,滚滚来袭的热浪,就连沙砾粗糙的触感,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得不像一个梦。
直到月升日暮,圆盘似的月亮高挂,清辉遍地,曲瑶镜又渴又累,她头一次知道,白日里酷热难耐的黄沙漠地,夜里竟如此寒冷刺骨,所幸她循着那声声催促,终于来到一处军队驻扎的营地,营中一支“燕”字旌旗高高伫立,旁立着一支“曲”字旗,随朔风飘扬。
曲家只有祖父齐国公,以及兄长曲玉衡从军,不知领兵的是祖父还是兄长,但曲瑶镜仍旧高兴,她还不曾见过兄长亦或是祖父奋勇杀敌的英姿。
可她还没来得及提裙踏入这营地,下一瞬,昼夜转换,方才还伫立在曲瑶镜眼前的“曲”字旗,早已被人横刀砍倒,鲜红的旗帜飘摇,如同鲜血倾泻而下,随之被人踩进黄沙中。
空旷无人的大漠中突然战鼓擂擂杀声震天,曲瑶镜茫然又莫名地站在其中,马蹄践踏黄沙飞溅,不过眨眼,手持刀剑的人马迅速在她身前交汇,厮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敌军将沾着燕国将士血肉的弯刀朝曲瑶镜胸前刺来,下一瞬,弯刀入肉,鲜血迸溅,随之一把雁翎枪穿过她的身体,将那人挑飞,而她安然无恙。
这些人看不见她,碰不到她,可她却看得见,碰得到,迸溅的鲜血穿过她半透明的身躯落地,所过之处滚烫如焰,仿佛在她灵魂上灼烧。
燕国的将士们如那支旌旗一般,被羌人砍倒,在曲瑶镜眼前接连倒下,混着鲜血被人踩进黄沙里,死死睁大的眼诉说着他们的不甘。
看着越战越勇的羌人,铺天盖地的恐慌如山般向曲瑶镜倾颓,这让她不得不想起之前的梦境中,那个被羌人枭首,身首异处的曲玉衡,他的头颅甚至被羌人当做战利品,悬挂在羌族的旗头上,以此羞辱大燕。
燕国将士节节败退,曲瑶镜迎着凶煞的羌族人逆流往前,竭力奔跑着,难掩悲色的眼眸里沁满泪。
她知道,哪怕所有人会后退,会放弃,但她的兄长不会。
当年因他执意从军,母亲动用家法几乎打断他的腿,也没能让他说一句弃,祖父问他为何从军,他的回答曲瑶镜至今仍记得。
那日他从榻上挣扎着爬起来,抓起祖父送给他的雁翎枪,舞给他们看,一招一式虎虎生风,他说:无将,则无人戍国,国亡,何以有家?
这边城之后,是他的国,他的家。
退一步,则国破家亡。
曲瑶镜四下张望着搜寻,试图找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给予自己慰藉。
终于,她找到了他。
他策马游走在敌群之中,马背上的身影矫健如狼,折断的“燕”字旗背在他身后,随着他一招一式迎风舞动。
一身甲胄已然看不出本色,唯有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蕴着凶戾的煞气,手里的长枪挑、抹、穿、刺行云流水,矫若惊龙,一收一放杀敌于瞬时,雁翎所过之地流星飒沓,尸横遍地,等再无人能阻他时,他当即勒马,借着骏马扬蹄之势飞身而起,宛如长空翱翔的鹰隼,长枪脱手而出直指羌族将领的咽喉。
可当枪尖刺破敌将咽喉时,一只闪着幽蓝光芒的利箭也朝他飞射而来,曲瑶镜甚至来不及出声,那一箭便正中曲玉衡的后心。
而这箭,是从他拼死戍卫的后方射来的。
“兄长!”
他有一瞬滞空,似有所感,缓缓向曲瑶镜的方向看过来,发红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曲瑶镜的身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口血雾喷出,随即整个人从半空跌落,狠狠砸在沙土上。
澄黄的夕阳中,浸满了血的“燕”字旗迎风猎猎,片刻后再度被围拢过去的羌人折进沙土中,踩在脚底下。
曲瑶镜再也看不见曲玉衡了,但她看到了羌人高高举起的弯刀。
曲瑶镜疯了一般朝曲玉衡跑过去,哪怕明知那些人听不见,仍旧声声泣血般嘶声大喊:“不要!不要碰我兄长!”
可她碰不到他们,她如同游魂一般,无论她如何咒骂嘶喊,无人能听见,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曲玉衡的头颅割下,他们似乎也怕他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生生将他眼珠扣了出来,头颅插在羌人的旗头上,剩下的残躯被羌人牵来马匹生生踏成了泥。
__
曲瑶镜显然睡得很不安稳,蹙紧的眉心未有半分松懈,苍白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时不时发出几息微弱的呻.吟。
觉夏坐在床榻边,用帕子轻柔地擦拭着曲瑶镜面上的虚汗,又用手被探她额头,觉出热意已经消退,才松了口气。
准备起身绞个干净的帕子来,却听见曲瑶镜那无意识的呓语声越来越大,觉夏下意识坐回去,便看见她猝然睁开眼惊叫着拥被坐起,满脸惊魂未定,连身子都扑簌簌打着抖,口里还喃喃重复着“兄长”二字。
眼看着曲瑶镜整个人都要栽地上了,觉夏眼疾手快将她扶稳,以为她还惦记落水的事,连忙道:“您先好生躺着,大郎君无碍,您若实在想见大郎君,奴婢便让人去请,成吗?”
觉夏甚至觉得,眼前的曲瑶镜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她闻声仓皇望来的眼里充满无助和绝望,无能为力的哀恸几乎将她击碎。
怕是她又魇着了,觉夏心想。
只以往做过噩梦醒来时,郡主也不曾如此哀伤。
她轻柔地拍抚曲瑶镜的背脊:“那只是噩梦罢了,梦里发生的事都做不得真,郡主莫怕。”
曲瑶镜仍像个泥胎木偶般呆怔着,像是依旧无法从梦里抽身。
恰巧此时逢春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汤药,一眼便瞧见坐起的曲瑶镜,又惊又喜:“您终于醒了!”
曲瑶镜茫然地望着两人唇齿一开一合,她们似是在说什么,可传进她耳中却是嗡嗡一片,什么也听不清。
直到满室馨香被浓郁的药味取代,曲瑶镜这才有点灵魂落地的真实感,她茫然地看向自己双手,白净一片,什么都没有。
羌人狰狞的面容却历历在目,她眼睁睁看着兄长的头颅被砍下,残躯被羌人的铁骑践踏成泥土,飞溅的血液明明只是穿过她的身躯落在地上,却滚烫得几乎将她的灵魂烧灼成灰,她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试图将他的血肉捧起,她明明碰到了,那黏腻的触感真实得令人恐惧。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直到羌人散尽,大漠肆虐的狂风卷起黄沙将他掩埋,她也没能捡起他哪怕一滴血,一缕肉。
一滴滴泪砸落在她掌心,明明是温热的,却又寒凉刺骨。
她的兄长,在她身患痼疾,视他如洪水猛兽时,愿意扮作小狗哄她开心的兄长,即便不善言辞,却月月与她信件不断的兄长,记得她吃食喜好,下值回府也不忘为她带一份酥黄独的兄长。
彻底留在茫茫大漠,永远回不了家了。
两个丫头这才发觉,曲瑶镜垂着头寂寂无声,却哭得不能自已,手忙脚乱来哄时,她又擦擦眼泪哑声说了句:“无事,只是这个梦太吓人了。”
觉夏望着她憔悴的脸色,不由得忧心忡忡道:“不然咱们还是去皇觉寺拜拜?总这般魇着,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
曲瑶镜没说话,她暂时不打算去皇觉寺,这一场场接连的噩梦,是在警醒她,她心底已隐隐有了前因后果的猜测,只是需要时间以及更多的证据,线索也太过杂乱,她还得捋一捋。
“我爹娘和兄长呢?”
曲瑶镜私底下并不爱循序齿唤曲玉衡,偶尔甚至会唤他“哥哥”,她向来分明,隔房的不论相处再热切,也不是亲的。
逢春两个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您连日高热不退,长公主焦虑难安,一直守在您卧榻边,直到今儿夜里三更天,才被驸马劝回去歇息,至于大郎君……”
曲瑶镜见她俩表情不对,心骤然往下沉,连话也等不及听完,立时便要起身。
觉夏怕她受寒又起热,哪敢让她起来,连忙将曲瑶镜摁回去,急声问:“三更半夜,您这是要去哪儿?”
可曲瑶镜一动,后脑便传来一阵尖锐地疼,霎时间脸白如纸,汗如雨下,但她顾不得那么多,她早因那莫名的梦境乱了方寸,不敢赌分毫,她毫不犹豫拨开挡在她身前的觉夏:“我要去找兄长。”
她怕啊,怕极了推开房门便是满室素白,她害怕她的兄长当真如梦里那般,孤苦伶仃的留在北疆,无人能替她收尸。
两个丫头拗不过她,急得满头大汗,仰脸便见寿宁长公主推门进来。
寿宁长公主本就才从清规院回去没多久,可躺在床上仍是辗转反侧,思来想去还是披衣起身,打算在清规院侧间歇息,这样等曲瑶镜醒来,她便能第一时间知晓。
驸马曲洹这两日也折腾得不轻,他多年未回京,但到底是挂了职的,本在忙着述职,因曲瑶镜这一病倒,他甚至特意跟圣人告了假,心里也记挂着,也烙饼似的在榻上翻来覆去,见寿宁长公主起身一拍即合跟她一道来了。
谁知一进院子便听卧房有动静,推门一看,果然是曲瑶镜醒了。
寿宁长公主见主仆三人拉扯着,先是一惊,旋即忙把曲瑶镜摁回榻上:“你大病未愈,这是要去哪儿?”
落后一步的曲洹本欲跟着跨门进来,随后又想起曲瑶镜的忌讳,堪堪止住脚步,芝兰玉树的美髯公毫无仪态地伸着脖子在门口急得团团转。
曲瑶镜在看见寿宁长公主那一瞬,先是一怔,两行泪便滚滚往下落。
寿宁长公主看着她那成串的眼泪,心都要碎了,小心翼翼将她环抱在怀里,低声呵哄着:“莫哭莫哭,满满可还难受呢?”
直到贴近寿宁长公主温软馨香的怀抱,曲瑶镜什么也顾不得了,扑进她怀里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要把梦里遭受的委屈尽数哭出来。
寿宁长公主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她这幺女打小便是个沉稳的性子,随她慢慢长大,容色越发出众,性子却也越发娴静端庄,即便是她这个当母亲的,也极少见她这般失态。
思来想去,也只当是那日受了极大的委屈,才这般反常,顿时心疼如刀绞。
曲洹听见女儿伤心欲绝的泣音,坐立难安,抱着手在门口张望,耐不住打发侍女进来问是否需要请太医。
曲瑶镜哭得止不住,抽噎着问:“哥哥呢?”
她死死盯着寿宁长公主的眼,生怕从她眼底看出一丝悲色。
“奴婢才要与您说呢,因您被李家姑娘推落水,长公主气得狠了,将大郎君罚去跪祠堂了,”站在一旁的觉夏默默将方才没说完的话补完。
曲瑶镜越听越觉得羞臊,抹抹泪从寿宁长公主怀里退出来,打算坐直,可她一动,后脑便传来钻心地疼,下意识伸手摸过去,才发现后脑勺肿得老高,她嘶了声,疼痛让她有些混乱的记忆渐渐清晰。
“便是你这么个上不得台面,又见不得人的货色,也敢与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争抢夫婿?”
曲瑶镜拧眉回忆着落水前那场莫名其妙地争执,这句话与那女子狰狞的相貌,迫不及待地涌进她脑海中。
她缓缓点了点头,心知自己怕是遭了无妄之灾,又问:“李家姑娘?哪个李家?”
“还能有哪个李家,”寿宁长公主嗤了声:“李倓那个只会读死书的蠢货,满口之乎者也,却养出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丫头。”
逢春见曲瑶镜这模样,知她应是想起来了,端着汤药来准备伺候曲瑶镜喝下,一边接话道:“是李倓李祭酒家的大姑娘,圣人得知此事后,下旨斥了李祭酒管教不严,头一日李夫人还带着李姑娘上门来好几回,说要赔礼道歉,但因您一直高热不退,人又不醒,长公主本就气恼,一直不曾接见,不过这两日您见好了,这李家人却也没再上门了。”
曲洹搬了张太师椅在曲瑶镜卧房门口坐着,竖耳听着卧房的动静,闻言远远答道:“听说是前儿夜里,李家姑娘竟也莫名落了水里,又是深夜,大半个时辰才让起夜的侍从发现,人倒没事,只跟满满一样,脑袋磕了个大包,受了一通惊吓又风寒大病一场,这会儿听说还在往府上请郎中呢。”
寿宁长公主闻言却皱了皱眉,回身望着曲洹柔柔浅笑:“夫君怎会知晓如此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