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弥天,风潇雨晦。
这是京城入秋后第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日,入夜后,天穹更是如同破口,瓢泼大雨漫天倾倒。
京郊玉山上,一幢雕栏玉砌的四层琼楼,在雨幕中静伫。
昏暗中,博山炉里最后一点鹅梨香燃尽,袅袅升着青烟,雷前霹雳无声,只白光骤亮,瞬时将房内照得如同白昼。
缂丝山水围屏后摆着黑漆螺钿架子床,层叠逶迤的幔帐晃晃悠悠,映出一双旖旎的影。
惊雷陡然炸响,烟霞色幔帐中,颤抖着探出半截纤细白腻,玉似的手臂,臂上零星的绽着几朵殷色,纤指在半空无力地颤抖虚张。
一只鎏金钑花钏松松缚在腕上,随着抬臂的动作滑落,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循着追出来,缠着那截细腕捉回去,将女子流玉般的指抵在唇边根根舐吻,随即几声细微急促地喘吟被滂沱的雨声遮掩。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雨依旧,屋内的动静渐渐停歇,帷幔被撩起,一道颀长高挑的人影披衣下榻。
火折子“呲”一声吹燃,晦暗中,孱弱的焰色将他凌厉的轮廓映得越发冷峻。
将烛火点亮后,那人才拿过一旁小几上的摇铃晃了两声,命侍女备水。
风雨飘摇的夜,唯玉山上孤零静伫的琼楼莹莹泛光。
曲瑶镜累极趴在迎枕上,气息未稳,艳润的唇微张,明眸似阖未阖,卷翘的鸦睫上还沾着泪,青丝凌乱散在背上。
雪肤墨发,更衬得她一身玉肌赛雪欺霜。
散乱遮住脸颊的发被轻轻拨开,曲瑶镜知道他在看她,可她实在累得很,连睁眼都无力,更遑论遮掩什么,只将潮红的脸往枕上埋了埋。
等身上一沉,后肩又传来或轻或重的濡湿,曲瑶镜怕他又起意,忙勉力拉过锦衾,卷着往里藏,边哑着声斥他:“你适可而止。”
他也不恼,反倒低低笑起,支颐侧躺在她身旁,捡起她的发在指尖轻绕:“端阳宫宴,你与我同去?”
曲瑶镜不愿与他待在榻上,便慢腾腾地支起身,正背过他捡回亵衣披上,闻言动作一顿,旋即拉起肩头的衣襟,若无其事地拢了拢一头青丝:“在世人眼中,嘉兴郡主已死,我以何身份现于人前?你的侍妾?”
她微侧着脸,眼眸半垂,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奉欠,衣襟随她的动作微敞,露出半截白得晃眼的肩。
他眸光渐沉,长臂自后揽过她的腰,顺势将她欺在床榻上,掐着她因日渐消瘦而尖翘的下巴,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糜红的唇,俯身吻上去。
曲瑶镜猝不及防,双手虚软地揪紧他的袖口,仰脸勉力承受。
滚烫的唇舌带着强势地掠夺,厮磨游移,最终落在她削薄的肩,在曲瑶镜因窒息而涣散失神时,张口咬下。
曲瑶镜痛得直吸气,无力地推他,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
任凭曲瑶镜如何推搡捶打,他依旧纹丝不动,直到口中尝出腥甜才松口,改以舌尖卷去齿痕上不断渗出的猩红。
“小月亮,别想着逃。”
曲瑶镜被他拢在怀里,亲昵地蹭着她的肩颈,温热的气息吹拂过她伤处,疼得她打颤。
“你发什么疯?”
看她红着眼哽咽,更激起他凶性,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含咬着她耳朵尖,诱哄:“我近日兴许不得空过来。”
“小月亮会乖乖在这儿等我回来的,对吗?”
不得空过来,便要趁现在得空使劲折腾她?
曲瑶镜强忍着从后脊蔓上来的森寒,紧紧阖着眼,颤声道:“我早已无家可归,能去何处?”
他松开曲瑶镜支身坐起,任由她幼兽般蜷缩起身子,取来伤药替她涂抹,见她疼得直颤,眼底划过一缕暗色。
探手轻柔地抚着她发顶,答非所问:“等过了端阳,那废物便要启程流徙宁古塔,我带你去送送他?”
曲瑶镜紧闭的眼睫颤了颤,他口中的“废物”是她名义上的夫婿。
竟是判了流放吗?
曲瑶镜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说这话的神情,但她此刻也无暇去揣度,她用力揪衣襟的手不自觉打着抖,下唇被她咬得泛白,水瞳睁得极大,里面弥漫的并非怒火,而是汹涌地快意。
他们将她送进琼楼献予他时,也不知可曾想过,终是这个下场。
只可惜,不是诛九族,倒让那家人面兽心的畜生苟活下来。
他仿佛知她心里所想,唇边勾起笑,慢悠悠补充道:“有时,活着未必比死了舒坦。”
得他这句承诺,曲瑶镜心底那丝惋惜彻底消散,她垂着头低低笑起来。
“这是他应得的。”
曲瑶镜甚至一反常态地攀上他的肩,予他一个温柔绵长的吻。
他离开时,风雨仍未歇,烛火熄灭后,整座琼楼又归于寂静。
大雨又下了一个昼夜,赶在端阳的傍晚停歇。
夜空澄净,风清月朗,明日应是个好天气。
曲瑶镜静静坐在窗边,望着悬挂天穹的蛾眉月,今日无云,清凌凌的月光照得她面上莹莹发白,平添凄清。
一眨眼,一年春秋如白驹过隙,转眼便物是人非。
绚烂的烟火在夜空中此起绽放,觥筹声遥遥从山下传来。
曲瑶镜提着玉壶替自己斟了杯酒,敬自己零落成泥,天翻地覆的人生。
门外传来几道细微的声响,夹杂在喧天的欢庆中微不可闻。
曲瑶镜自顾自举杯一饮而尽,随后用手绢拭去嘴角的酒渍,问:“进来吧。”
话音一落,房门悄然推开,一位身穿素色袄裙,梳着双鬟髻的姑娘立在门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奴婢点秋,见过郡主。”
曲瑶镜斜倚着扶手,侧眸看向来人,眼底一片清凌:“你竟然还活着,我以为公主府的下人都死光了。”
“谁派你来的?”
她话音中并没太多惊讶,点秋被看得羞惭,头也不敢抬,低着头抽泣道:“皇后娘娘……让奴婢……来伺候您上路。”
曲瑶镜略撇过她手里捧着的托盘。
鸩酒,白绫,匕首。
皇后想杀她,曲瑶镜一点不意外,不过倒也真不吝啬,赏她这般多死法。
曲瑶镜又往杯里斟了些酒水:“还有谁知道我活着?”
点秋摇了摇头:“他将您藏得很好,就连皇上也不知晓。”
这倒是,若藏得不好,朝臣早逼上玉山闯进琼楼,架着曲瑶镜这个使白壁有瑕的秽物浸猪笼了。
曲瑶镜并未饮那杯酒,反而遥敬月光,将酒水泼在地上,淡声道:“点秋,你的命是我救的,你要恩将仇报吗?”
点秋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郡主救命之恩,奴婢没齿难忘,可您挡了王家姑娘的路,皇后娘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曲瑶镜面上浮现些讥讽:“你主子莫不是以为,我母亲殁了,我便彻底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你信不信,今日我一旦身死,不出三日,她那点阴司就会传遍大燕每个角落,你猜,她还坐不坐得稳皇后这个位置?”
点秋脸上青白交加:“娘娘说,她可以送您出京,但作为交换,您需得保证,那个秘密永不会现于人前。”
曲瑶镜缓缓站起身,倚在窗边凭栏眺望,他确实并未说假,两日来他一直未曾踏入琼楼,而今日端阳,以他的身份,不论是天子携百官祭祀,还是宫中夜宴,他都脱不开身。
如果皇后今日真要她的命,她必死无疑。
曲瑶镜仍旧对他落魄时的不吝施援心怀感激,他迷恋这副皮囊,如果可以,她愿意以身报之。
可她不想死,也不能死,更不想毕生囿于这繁锦牢笼。
她还没查清母亲的死因,兄长还背负骂名身首异处,她还不能死……
曲瑶镜今日本就在等,直到点秋推门进来,哪怕手里捧着鸩酒白绫,但她仍旧知道,自己赌赢了。
皇后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即便自己不怕死,却不能给她背后的王家抹黑。
曲瑶镜轻轻将酒杯放回桌上,坐到榻边:“我答应给他做个香囊,还差最后几针,稍等我片刻。”
点秋怕夜长梦多,便催促道:“郡主,不宜再拖延了,银票和路引已经备好,奴婢的兄长正驾车等在山腰,郡主只管随我来。”
曲瑶镜明白她的意思,他向来敏锐,一旦被他察觉,便再无离去的可能。
她摸了摸上面还未绣完的玉兔望月,叹了口气,将香囊放在枕下压了压。
“走吧。”
两人悄无声息地下楼,堂院里有个身着褐色短打的小厮正侯着,见她们来,也不多言,径直引路往大门方向去。
曲瑶镜认得此人,是常跟在他身边的,很得他信任,琼楼的正大门自他离开后便会反锁,钥匙便是此人随身带着。
没想到皇后的钉子埋得这么深,倒也不枉费她千方百计让皇后知晓她还活着……
曲瑶镜站在大门前,回首望了望这囚她将近半年的楼阁,转身离去时,垂挂在腰间的绣帕无声遗落。
她不动声色地撇了一眼,等过两日他来,以他的多疑敏感,应该会有所察觉吧……
主仆二人匆匆踏月而去,只余绣着荷塘月色的素白绣帕,静静躺在枯枝败叶中,那人从门缝中探头张望,正欲关门,却突然脸色一变,眼中有寒光一闪而过。
片刻之后,浓重的血腥气四下弥漫,那人直挺挺地躺倒在地,喉间豁开一条潺潺渗血的口子,死不瞑目地看着一只修长白皙,却溅着血点的手,将那方雪白的绣帕捡起。
山栀浮玉,银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点秋带着曲瑶镜沿小路下山,月辉遍地,即便不点灯笼也看得清路,只是才下过昼夜的雨,满地湿滑泥泞,曲瑶镜走得很踉跄。
等两人跌跌撞撞下到山腰的旷谷,入眼便是一辆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曲瑶镜定定望着那马车,说不激动是假的,她的心如擂鼓,血液都几乎沸腾,她筹谋这么久,小心再小心……
只要坐上马车,就彻底天高任鸟飞……
可放眼四周,只有马儿悠闲地甩尾吃草,马车辕座上空无一人,并不见点秋口中的兄长。
点秋更是疑惑,显然也有些着急,忍不住上前查看,一边压着声轻唤。
“尧郎,尧郎?”
这称谓让曲瑶镜听得有些奇怪,不像是兄长,倒像是在呼唤情郎?
有栖息的鸟雀被惊醒,在林中扑棱翅膀,凉幽幽的夜风将曲瑶镜一身热汗吹冷,她抛却那点怪异,心头却渐渐被不安笼罩。
在点秋四处走动找寻时,曲瑶镜却不由得望着马车门前垂下的幽帘上发怔,她不受控制地,缓缓走过去。
颤着手将门帘撩开。
下一瞬,若有似无的腥气夹杂着一缕熟悉的冷香被风送出来。
没了门帘的遮挡,月光肆无忌惮地照进马车内,一人逆光而坐,长剑撑地,一手随意搭在剑柄上,剑刃寒光凛冽,尚未凝固的鲜血正顺着剑刃滑落,他漫不经心地抬眼乜过来。
“小月亮这是要去何处?”
曲瑶镜瞠目看着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听见那熟悉的嗓音,她呼吸都几乎停滞。
完了……
她下意识转身想跑,却控制不住双腿发软,跌坐在地。
闪着寒光的剑尖挑开车帘,他慢条斯理地探身下来,身上衣着仍旧寻常,好似并未回京参宴。
他向曲瑶镜走过来,手中握着她的绣帕,随意欣赏着上面的荷塘月色纹样,语气也有些轻佻:“小月亮走这么急,连绣帕也落在院门前。”
他神态自若,动作闲适,仿佛闲庭信步,却又步步紧逼。
曲瑶镜剧烈喘息着,浑身止不住的哆嗦,用手撑地挣扎着往后退。
与此同时,马车后传来点秋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点秋的兄长死了。
“你杀了他?”曲瑶镜颤声,撑起一股气迎向他的目光,眼底的不可置信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惧。
清冽的月色如同薄纱缭绕,他的脸却隐在晦暗中,只能听见他一声嗤笑:“既狗胆包天妄图带你走,只取他狗命已是仁慈。”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以剑尖挑起她的下巴 ,漂亮狭长的凤眼中尽是薄凉:“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既想逃,小月亮应是早已知晓这后果的。”
曲瑶镜被迫仰起脸,眼睫轻颤着,一行泪从眼角滑落。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她自以为费尽心机的筹谋,实则是他翻手覆手织下的网,他将她玩弄于鼓掌之中,冷眼看她自作聪明,还害了无辜的人。
他的亲卫很快将浑身是血,失魂落魄的点秋押上来,询问如何处置。
他淡淡地睨着点秋,眼湖沉寂,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曲瑶镜眼睫震颤:“我为何要走,你当真不知吗?”
她猛然以手攥住本就抵在她颈前的长剑,先声夺人:“圣上今日给你与王家姑娘赐婚了,可对?你可知,你接圣旨之时,便是点秋带着鸩酒白绫来寻我那刻,皇后嫌我挡了王家姑娘的路,她要我的命。”
“如果今日来的,不是我与她有救命之恩的点秋,如果我听信你之言等在琼楼,你现下瞧见的,只会是一具冰冷的尸首!”
“她与她兄长舍命救我,你竟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恩将仇报,你既杀了他,不如现下也将我杀了,一命偿一命!”
曲瑶镜头一次发现,自己竟也是个亡命赌徒,方才赌皇后不敢让她死,现下赌他舍不得她死。
她眸中彻骨的决然竟当真将他唬得一愣,连动作都滞住。
见状,曲瑶镜心下微松,仰脸看着他,泪珠盈盈欲落,她跟在他身边半年有余,自是清楚如何让他心软。
果不其然,他缓缓俯身,蹙眉似是在端详着她。
被他这般凝视着,曲瑶镜心跳都几乎停滞,甚至要维持不住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下一瞬攥剑的手却被他握住腕子,麻筋被猛然捏紧。
等曲瑶镜被迫松开握着剑刃的手,他才略用力扯她入怀,几乎半强迫地抬着她的脸。
“小月亮,这戏唱得有些过了。”
“你那婢女的情郎在死前全交代了,他是奉皇后懿旨来送你出京的,况且,寿宁长公主死因未明,你怎么舍得死呢?”
正如曲瑶镜了解他一般,他对她也同样透彻。
耳畔恶鬼似的低吟,鼻息间浓郁的血腥气,彻底让曲瑶镜脑中仅存的理智崩断:“是,我舍不得死,因为你答应过的,要帮我查清我娘的死因,你总推说抽空,可明日复明日,你究竟要我等几个明日?”
一旁哀默心死的点秋突然抬起头,看过来的眼中满是彻骨恨意:“他当然不敢去查,因为长公主便是死于他手!”
这声嘶喊过后,旷谷彻底静下来,就连虫吟鸟鸣也消失不闻。
曲瑶镜整个人如遭雷击,泪珠凝在眼角摇摇欲坠,僵硬的眼珠在他与点秋之间来回逡巡:“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点秋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凌乱的发丝将她面上的神情遮挡。
曲瑶镜从未感觉过如此铺天盖地的绝望,她近乎疯狂地攥上他的衣襟,娇美的脸庞变得狰狞:“她说的是真的吗,你在骗我,你害了我娘?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
她近乎偏执地望着他,眼底血红,无比希望他能摇头否认。
可他终究是让她失望了,他不肯回答她声声泣血般的质问,反而强迫地试图将她揽进怀里。
曲瑶镜只一瞬僵硬,便顺从地偎在他胸膛,听着他明显凌乱的心跳,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回答。
她面无表情地拔起他顺手插进土里的长剑,在亲卫的惊呼声中,以长剑将彼此贯穿。
“太可笑了,我竟在杀母仇人的怀里婉转承欢。”
作者有话要说:高亮:女主娘不是男主杀的。
女主预知梦,男主重生,双重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