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低矮的平房,破旧的汽车,落英满地的凌霄花,间或矗立几根电线杆和面包树,全部稍纵即逝,一桢桢向后飞去。
简舒偏过头,努力将视线全部搁在窗外。
来伊兹的两年间,她还从没像现在这般,认真地看过这些景色。
为什么。
不是纽约,不是东京,不是巴黎。
而是伊兹。
因为缺水,她身上的这件黑色大衣从入冬穿到现在就没洗过。
距离上次洗头洗澡已经过去了五天。
皮肤被非洲的日光炙烤,晒黑好几度。
今早连脸都没洗,能够遮面的头罩刚刚又送给了李萌。
凌晨遭抢劫,如今身无分文——
这真是她有生以来最最狼狈不堪的一刻。
却偏偏在这时候遇见了他。
不仅遇见,迫于形势,还不得不同乘一辆车去机场,再同乘一架飞机回国。
身边,盛君安静地坐着。
一身纯黑冲锋衣,棕色麂皮登山靴,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一条屈着,一条伸到她的脚旁。
似乎再偏一寸,就能挨上她的黑色Vans帆布鞋。
她朝车门的位置侧身,随汽车颠簸,仍能闻见丝丝烟氲圣木香。
熟悉的香调,带着南美圣木焚香时干燥温暖的烟感。
只有戒过的人,才知道刻意忽略有多难。
司机名叫侯赛因,大使馆雇佣的本地人,从后视镜瞥了眼后座,宽敞的空间,男士高大的身形占据半侧,女士紧贴车门一端,姿势防备僵硬,生生为两人之间空出一个人的位置。
他不太明白,这两位中方的“重要”人士刚才明明有过短暂的交谈,怎么沉默后,气氛冰得一瞬上冻。
他清了清嗓,试图打破车内焦灼,用法语说道:“巴塔斯机场在孔赛市,距离伊尔约300公里,这两天市里大多数加油站都关门了,汽车剩下的油坚持不到机场,路上遇到加油站必须加一次油才行。”
简舒用法语礼貌回复:“好的。”
几乎同时,身旁的男人开口了:“都听您的。”
同样用的法语。
简舒不可置信地看去,正撞入他那双漆黑锐利的眼,如撒哈拉的夜,恰有流星划过。
“哦忘了,简老师是专业的,盛某班门弄斧了。”
语气散漫,毫不谦虚。
简舒看着他的侧脸,过分英挺的五官,眉骨至鼻梁一道如雕塑般立体的光影分割线,在阴沉沉的天光下,淡漠之外是难以触及的渺然。
都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分毫没差。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嗯,他也晒黑了。
原本的冷白皮经阳光浸润打磨,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周身散发出狷介狂野的男性气息。
还有,他居然会说法语了,发音标准,吐字时温文尔雅,让人误以为他是个会念十四行诗的绅士。
只可惜,他并不是。
简舒别过脸,不理会他的挑衅,为免再被言语骚扰,干脆闭上了眼。
车开了一阵,出伊尔市区时,需要在政府军设置的关卡停车检查。
政府军主要查看车上人员的证件,以及后备箱有无武器弹药和危险品。
简舒偌大的托特包里,只装了她在歹徒抢劫前偷藏的笔记本电脑和私人手机,此外就是些防晒、手账本之类的小零碎。
她在包里划拉一阵,很快取出护照和大使馆开具的出境证明。
士兵站在她这一侧的窗边,接过她从车窗里递来的证件,对着她的脸仔细核验后,将证件还给她。
“那位先生的证件。”
士兵指了指盛君,并没有让他下车,或者绕到他那一侧的意思。
盛君身子没动,伸出右手递上护照和证明,手臂靠过来的一瞬,简舒的身子下意识地向后缩,心也跟着缩了一下。
垂眸,是他捏着证件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干净的指甲剪得秃,底部一个好看的小太阳。
士兵见靠近他这侧的女士不打算帮忙,只得伸手进车里来接,一黑一白两只大掌横在她胸前,完成了证件交接仪式。
简舒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又迅速恢复如常。
士兵翻看着盛君的护照,微微朝车里探身,问他此次来伊兹的目的。
为了让士兵清楚听见他的回答,盛君上半身勉为其难地向简舒这一侧微微倾斜,熟悉的烟木香一瞬窜入她的鼻腔。
耳边,是他带着颗粒感的低沉嗓音:“公务出访。”
他用法语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颇认真地用中文对简舒说:“这是A答案。”
撂下这一句话后,他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
简舒明知他话里有话,却不愿费脑深究,原本白皙的面色迅速泛一层浅红,胸口起伏明显。
士兵核查完证件,递回车里,为了防止盛君的长胳膊再次伸到自己面前,简舒迅速从士兵手里接过他的证件,帮忙递还。
她的手指浅浅搭在护照一角,似拿着什么烫手的东西,忙不迭地要交回他手里。
饶是如此,交接的一瞬,还是碰到了他的指尖。
一触即分,说不上他是否故意,温热的触感,在她冰凉的食指上烙了个印。
简舒微微蹙眉,还真不如不接。
例行检查结束,士兵很快放行。
侯赛因用阿拉伯语问士兵前方还有多久能到加油站,士兵做了个手势,遥遥无期的意思。
侯赛因无奈地摇了摇头,启动汽车,绕过政府军设置的路障,继续上路。
坚持了几十公里,汽车彻底没油了。
道路两侧是稀疏树丛,前后不见村庄人烟。
侯赛因爆了一句粗口,将车停在路基下,只身走到大路上开始拦车。
车里一下只剩后座两人,无休止的沉默,简舒顿觉每分每秒都很难捱。
余光瞥去,见盛君抱着手臂,头枕靠背,鸭舌帽下,浓密的长睫毛拓一排青影,眼分明是闭着的。
都这时候了,居然还能气定神闲地闭目养神。
到底是世界冠军,心理素质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简舒撇了撇嘴,开门下车。
侯赛因见她走来,满含歉意地解释,沿路的加油站要么排长队,要么关门,一切都是他预判失误导致的,真是抱歉。
“非常时期,”简舒表示理解:“下一步怎么办?”
侯赛因说,希望能拦下一辆车,借点汽油。
见她站在路边,他好心道:“您还是回车里等吧。”
回车里?
简舒瞥了眼那扇墨色车窗,摇了摇头:“不了,我下来待会。”
她宁愿站在路边,被撒哈拉的风沙多吹出两道皱纹,也不要回车里,与他独处密闭空间。
话音未落,像是成心和她作对,车门猛地打开,盛君一边戴墨镜,一边径直朝这边走来。
动作和身姿恣意又潇洒,195的身高,转眼逼到近前,在她身侧站定,完全罩住她的影子。
如此近的距离,极强的压迫感,竟比先前在车里还要让她憋闷心悸。
盛君藏在墨镜后的一双眼牢牢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出她因自己靠近而难掩局促,反倒悠闲自得地掏出火机,点了颗烟。
“要不要来一根?”他问侯赛因。
侯赛因笑着摇头,正巧迎面开来一辆越野车,他赶紧招手迎了上去。
盛君站在下风口,吸了口烟。
白色烤烟被他拿捏在修长的指骨间,口鼻吞云吐雾,拇指轻掸烟灰,动作流畅娴熟,仿佛多年烟龄的老烟枪。
简舒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她眼底的疑惑藏不住。
两人没分手前,她从没见过他抽烟。除了训练和备战不允许,他自己也说过,抽烟让臭男人名副其实。
可他如今居然也抽上了,全身萦绕着烟草的味道。
简舒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晕车和低血糖让她对烟味格外敏感。她蹙眉,强忍着不适别过脸去,终究什么也没说。
天空漂浮着沙尘,太阳是病态的白色,盛君瞥了眼简舒和太阳一样白寥寥的脸色,掐灭了烟头,从冲锋衣口袋取出一盒利口乐冰川薄荷糖递到她面前:“手拿来。”
路基旁,侯赛因拦下车后,正打着手势向司机求援。
简舒收回视线,看向盛君手里的蓝色糖盒,下意识摇头拒绝。
盛君不躁不恼,从嗓子眼里滚出几个漫懒的音节:“怎么,要我喂?”
昔日热恋时的场景一霎闪回,简舒倏地抬眼,使劲仰头对上他金丝框飞行员墨镜的绿色镜片,一时辨不明他眼中底色,只看见自己的愠怒:“盛先生,我们已经分手了,请你自重。”
盛君轻嗤一声:“我知道啊,所以我才没喂你。”
简舒面颊发烫,甩下自以为很有气势的四个字:“不可理喻!”转身上了车。
那边,侯赛因已经和热心的越野车司机谈妥,买到了两桶汽油。
加完油,他向仍站在路旁的盛君招手,请他上车。
盛君迈着大长腿跨上车,关车门的时候,将手里薄荷糖丢到简舒腿上,语气隐隐不耐:“别硬撑,你要是晕了,我的行程也要受影响。”
她既然那么急于和他撇清关系,势必不愿让一个陌生人因她而耽误行程,况且她低血糖晕倒有多麻烦,他这个“陌生人”是见识过的。
果然,简舒没再坚持,打开糖盒倒出一颗放进嘴里,刚要将糖盒还他,听见他又说:“拿着吧。”
简舒头都没抬:“我不要,谢谢。”
吃人的嘴短,这次拒绝,她礼貌地加了个“谢谢。”
然而盛君并不领情,淡声呛道:“不要就扔了。”
简舒一怔,不等伸手打开车窗,手里的糖盒已被夺过。
男人不满地啧了声:“怎么开不起玩笑......”
简舒错愕地看着被抢走的糖盒,双唇半启,最终还是无语地合上了。
身旁,男人打开糖盒,倒出一颗糖放嘴里,用舌尖抵在颊边,唇齿间霎时漫出丝丝酸涩。
他斜乜了她一眼,淡声自语:“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作者有话要说:有没有人在啊,呀喂~
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