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入心脉,利刃没身,遭到围杀的陆婉只得拼死一搏。
她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只可惜双拳难敌四手,精神和气力就如同装在竹篮中的水,以惊人的速度消散。就当她准备听天由命的时候,山谷凭空升起一重重迷雾,将她的行迹掩藏了起来。
浓雾隔绝了追兵,却也令陆婉迷失了方向。她清楚自己伤的太重,就算是扁鹊重生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残喘着最后一口气的陆婉颓然靠坐在一段枯树之下,深刻的倦怠让她筋骨乏软,双眸微阖,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今生种种如同浮光掠影,走马灯般在眼前一闪而过。六感抽离,魂魄仿佛化作轻烟,飘飘然试图脱离身体。
陆婉甚至产生一种错觉,看见正在死去的自己,苍白的脸上沾满鲜血脏污,眼神逐渐空洞涣散,却残留着一缕愤怒不甘且无可奈何的恨意。
仿佛是飘荡在半空中的意识急的跳脚,前提是她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脚在哪里的话。
弥留之际,近乎消散的精气神随着一声呼唤重聚,涣散的眼神也随之恢复了一点神光。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凝实的浓雾朝两旁散去,露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的声音发涩,听上去似远还近,沉重的恍如一声叹息。
男人的两颊瘦到凹陷,搭配着一双眼尾吊梢的长眼睛、干草似枯黄的头发,整个人单薄的活像是生平从没吃过饱饭的瘦狐狸。
男人映入眼帘的那一刻,陆婉麻木的眼神中露出一点疑惑。
“你可叫我好找。”男人的声音沙哑,不知是疲倦还是天生如此,说着又闻一声长叹。
“原来是你?莫非是来看我……的……的笑话?”
陆婉已经没了气力,却不曾想临终前还能见着熟人。她心里说不出滋味,气若游丝,半是自嘲半是嫌弃的吐出半句话。
男人眸光幽暗,似阴沉又有些发狠,默默的盯着陆婉,意味深长。
陆婉悚然一惊——忽然意识到,如今她在江湖中威名赫赫,又是烟雨楼主的左膀右臂,若非有人出卖,怎会如此轻易陷入死局。
莫非今日之难,正是拜眼前这人所赐?
原来这形容消瘦的男人本是个清修苦行的游方修士,六年前陆婉与他偶然相遇,只是帮了他一个小忙,没成想对方自那之后就化身狗皮膏药,非说陆婉与他前世有姻,今生有缘,愿意为她放弃修行再续姻缘。
过惯了打打杀杀的日子,陆婉向来视姻缘桃花之流如镜花水月。对此人十分不屑,只当是痴人疯话,只觉他是脑子有些问题。
更遑论这游方法师模样的男人常年面色焦黄、身材枯瘦,让人与之结场露水姻缘的念头都生不不出。见惯了刚猛武人的陆婉更是对他嗤之以鼻。
此时被这干瘦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陆婉深觉冒犯,更是疑窦丛生——这家伙古怪,莫非是对自己求而不得心怀怨愤,故而将她的行踪泄露伺机报复?
只是臆想,却燃起了陆婉的愤恨。碍于油尽灯枯无法执刃,她只能费劲巴拉的歪嘴一笑,奋力扭头试图避开对方摩挲着自己面颊的手指,有气无力的恨声挖苦:“我说过……我从来只喜欢英俊潇洒的小白脸,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你这三角脸的臭狐狸也没戏。”
哪怕已经耗尽全部回光返照的能量,陆婉的声音依旧细弱蚊呐,可那个男人似乎还是听清了。他眼中似有波动,可陆婉却看不清了。
世界陷入黑暗,感受支离破碎,陆婉残存的最后一丝知觉是男人勒紧了双臂,大概是临死前的嘲讽伤了男人的自尊,要勒死她泄愤。
看来这家伙果然记恨不轻,想要弄死自己,只是现在白费这些力气,简直是多此一举。
好吧……
尘归尘、土归土,想她陆婉这辈子也沾了不少杀戮,今日死于非命大概也是天理循环。
过完嘴瘾,就此往生去吧。
万般所有归于沉寂,可仿佛只是一转眼的功夫,迷迷茫茫的混沌又豁然重开。
白色的光如同照样撩开晨雾,隐约能看见无数怪异影子层层叠叠,在她眼前疾驰而过,快的目不暇接。
陆婉蓦然惊醒,倒抽一口冷气,茫然睁开双眼,诧异的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布置怪异而明亮房间,直挺挺躺在一张窄床上。
她不是死透了吗,怎么还能醒过来?难道世间真有六道轮回,难道是灵魂出窍,她变成鬼了?
并非荒郊野外,看来有人收敛了她的遗体。
身上盖着是素白的被子,颜色像是在办丧,莫非是灵堂?
也罢,好歹没有曝尸荒野,也算有份体面哀荣。
只是……这灵堂的布置未免怪异了些。
但是身体为何这般沉重,难道鬼也有痛觉?还有这被褥的触感,肌肤的温度……
奇怪……莫非……
还活着!
意识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陆婉精神大振,努力感知着身体,惊喜的发现身体虽然僵硬却行动并无大碍,几番努力之下,居然坐起了身。
喜悦过后,陆婉逐渐冷静了下来。四周的诡异映入眼帘,低头一瞧发现身上的衣物里外都尽数换过,伸手一摸,胸口的穿心的伤居然毫无感觉,反倒是并未受伤的后脑隐隐抽痛。
目光一转,发现自己身上粘着一些不明材质,半软不硬的“线”,将她与一形状诡异的物件相互连接,那东西闪着奇怪的光线,还不断发出滴滴怪叫让人摸不着头脑。低头一看发现,被武者视为命门之一的手腕竟然被插入钢针,一股寒意顺着钢针直通血脉,竟是那钢针内有乾坤,将不明液体从透明的软管中引入她的身体。
真他娘的,这是什么!
周围的一切见所未见,胆大如陆婉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之后,赶紧将身上古怪的累赘尽数扯去,翻身下床,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古古怪怪的房间。
然而,这位实力曾令绝大多数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烟雨楼顶尖高手,却在脚尖触地的一刹那浑身一颤。
她……她……她居然腿软了……软了……了……
她引以为傲的内力呢!怎么空空如也?一丝都无了!数九严寒之冬,焦金流石之夏,十数年心血所结的内功修为呢!
跌坐在地上的陆婉满脸震惊,表情活像是吞了一群苍蝇。
十数年的努力艰辛付诸流水,这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不仅是没了内力,自己的身体怎会如此僵硬,稍微动一下都觉得别扭,就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
陆婉心中警铃大作,突然脸色黑如锅底。有什么想法呼之欲出,却难以捉住头绪,就在她思绪纷杂抓不住关键的时候,推门声响起,伴随着一道年轻男人的嗓音一并传来。
“你醒了!”
那声音流露出几分惊喜,传递的情绪完全与陆婉心中的危急莫测境遇相悖。
陆婉一扭头,锐利的目光直刺而去。正对上一个衣着奇异的短发男人。
突然出现的家伙名叫丁灿,是个衣着时髦长相英俊的年轻男人。
丁灿本来只是顺道看看,没想到昏迷了几天的家伙会突然清醒。两人虽然算不上熟,但他脸上的惊喜意外实属发自内心。
只是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就看见对方神色一厉,突然看仇人一样瞪向自己。那两道“火热”视线如有实质朝他发射,竟然让他后背一凉,直接把到嘴的话忘了个干净。
“尔乃何人?”陆婉警惕道。
丁灿一愣,而后疑惑的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将眼前的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深刻的怀疑对方是摔坏了脑子。
“原来你醒了啊……我去叫医生过来。”丁灿说着就准备退出房间。
他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但直觉眼前之人看上去有些奇怪。这两人本来只是见面点头的交情,能来医院看她已经十分难得,于是决定把麻烦交给专业人士处理。
“慢着!你且站住!”
直觉眼前这个古怪的男人没有威胁,但陆婉不想让他引来更多人。
她这一喝虽然中气不足,但仍有气势,仿佛一个贯彻发号施令的上位者,口吻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丁灿不由一愣,脚步忘记了挪动,只能尴尬的与陆婉四目相对。
陆婉的脑中突然浮现出许多陌生的画面与记忆片段,这些东西分明不属于她,却随着她逐渐清明的神志,一股脑钻进脑海。
“喂……你没事吧?我去帮你叫医生。”见对方脸上一副精神分裂的状态,丁灿有些心烦,不自觉的撇了撇嘴角。
看见对方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只得上前将人搀起,重新扶坐回病床上。
与此同时,陆婉发现自己的身量竟然与眼前这个陌生高大的男人相去无几,她的身量何时这么高了?
不对……
手臂上肌肤的色泽不对,肌理的脉络也不对。
她连忙将自己从脸摸到腿,从肩膀摸到腰,常年使剑磨出的茧,还有虎口处几道被剑刃割伤的痕迹不见了,最离谱的是胸口的致命伤竟然消失无踪了。
这是一个惊人的事实——这一具身体根本不是她陆婉的。
她不禁联想到茶馆酒肆中说书人讲的志怪故事,虽然匪夷所思,但似乎是唯一的可能的猜测。
这是借尸还魂了!
就在她大为震撼的时候,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还好吧?”
见对方的表情一会若有所思一会儿震惊无比,情绪变化既突兀又连贯,复杂的令人叹为观止。丁灿心想:如果这表情是装出来的,简直能写进表演教材。
男人的问话将陆婉拉回现实,将视线移向眼前的陌生人。
陆婉平复片刻,寻思着既然是借尸还魂,还要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好,灵机一动,伸手抱头,眉毛一拧,挤出一个虚弱痛苦的表情,低声气弱道:“敢问阁下是谁?”
恰好这身体伤了头,干脆装作离魂症失忆蒙混过去。
她一开口,男人顿时满脸惊讶的看着她,一张白皙英俊的脸搭配上呆呆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滑稽。
没等到对方自报家门,陆婉继续装模作样,调动着面孔的肌肉更加扭曲了几分,还伸手抚胸摆出一副病西子的模样,连连轻喘:“奴家心中一片混沌,此乃何地?吾乃何人……”
说完,陆婉双眼放空,眼神一滞,茫茫然然的看向丁灿,仿佛之前如利箭般的眼神只是神经失调的并发症。
丁灿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
这别别扭扭的说辞,含含糊糊的语气,古古怪怪的发音,还有这痴痴呆呆的表情,这人不是撞傻了吧。
“你……还好吗……”丁灿不确定的试探。
见对方用一种看“稀罕物”的眼神观察着自己,陆婉心生不快,但很快意识问题出在了哪里。
原来自己和对方所说的并非同一种语言。但也许是这具躯壳附带的本能,她能听懂对方的说的话,可自己下意识说出来的话却让对方一头雾水。
一番鸡同鸭讲的破绽,让陆婉一阵心虚,于是连忙装作一脸木然的发起呆。别看她脸上一片茫然,内心却在疯狂琢磨如何组织这个世界的语言。
又过了好一阵儿,就在丁灿准备放弃获得答案的时候,陆婉终于缓缓开口:“我的……头……疼,疼的……厉害……”
她的话气音很重,语调磕磕绊绊,咬字也有些生硬,但好歹能让人听懂了。
丁灿一听对方正常了了不少,不由松了一口气,安慰道:“之前你的脑袋受了些伤,但医生说只要能醒过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陆婉闻言皱眉,不由将对方多看了两眼。暗自琢磨着对方与“自己”的关系。她不想惹人怀疑,只能耐着性子一字一句的透露自己的“失魂症”:“我感觉很奇怪,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随着吐字越发清晰,陆婉分辨出现在的声音与曾经的自己也不相同,虽然也是女人的声音,却比从前低沉许多,说话的时候连带着胸腔也一并发出震动。
“请问……兄台……是谁?”
虽然知道彼此不熟,可丁灿也没想到对方居然完全不认识自己。想起自己之前垫付的大笔费用,他的呼吸顿时急促了不少。
原来陆婉这身体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工作的片场发生意外,陆婉的身体推开丁灿避免道具解体造成的伤害。可她自己却十分倒霉,失去平衡摔倒后磕伤了后脑勺,受伤的位置很寸,差点搞出生命危险。
事故鉴定是意外,陆婉身体的工作属于临时性质,造成的意外甲方概不负责,还是丁灿大手一挥垫付了医药费。
“你不认识我?”自诩帅气显眼包的丁灿显然难以接受对方的“目中无人”,好歹同事一场,抬头不见低头见呐。
陆婉的身体一僵,很快又镇定下来。她唇角微陷,浮起一抹虚弱的微笑,眼神却涣散着,一脸茫然道:“不知为何,我似乎什么都记不得了。”
丁灿震惊:“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陆婉抬头,与丁灿四目相对,眼神真诚而苦恼。
“我也希望是这样。”她抿嘴苦笑,“可我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说着,陆婉蹙起眉头露出痛苦而隐忍的表情,用指节狠狠抵住了眉心,一副头疼欲裂无法继续这个话题的样子。
丁灿见状,连忙不敢多问,生怕刺激到了对方,只得急匆匆出去喊医生,没有看见自己转身的刹那,对方嘴角露出的那点得意的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更新了,康复治疗了属于,我害怕再不写点啥,自己就彻底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