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尹青岚一路开着窗户迎面兜头吹风。
转过第十三个弯的时候，她没忍住，整个人往左手边靠去，额头紧抵在车窗边。脑袋一片晕沉，胸口憋闷，喉咙底下压块东西似的想吐。
段玦瞧她这样，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掏出一大块锡纸包的糖，掰下一角递到尹青岚嘴边。
尹青岚的唇瓣冷不防被酸甜糖块压下一个轻微凹陷，下意识抿住被触碰到的地方，酸甜滋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开去。
车里坐着五个人，尹青岚和段玦坐在最后面。前三个人低眉顺眼，开车的开车看手机的看手机，就是不往后面看。
“我不想吃，别给我。”尹青岚反应过来，使劲往旁偏脸。
段玦也不强求，反手把糖含进自己嘴里，眯着眼很高兴地几下嚼干净。然后把剩下锡纸包着的糖塞进尹青岚手里：“孝敬你的，尹顾问赏个脸面。”
尹青岚刚要把手里的糖塞回去，车下又过一个大弯。她狠皱眉头，手指在锡纸光滑表面刮两下，最终还是扯开一个角，掰下糖塞到嘴里。
殷逢玉民俗考察的村子荒远偏僻，从这还要过好几座山。她晕车，没东西压一压滋味实在不好受。
又摇摇摆摆将近二十分钟，车速降下来，尹青岚看到路边白色石碑上写的两个字：“鼓村。”
鼓村在山脚下，四面八方都是山，也不知道那些大学生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徐止一路上查了许多资料：“这里原先更偏，路都没有。前些年暴雨泥石流淹掉大半村子，政府出钱，人基本上都搬了。也就这几年山林探险民宿发达，才有人回乡办农家乐民宿。”
殷阑风就在那块石碑旁边等着，身后是谢楚稷，两个人脸色都不好看。殷阑风包下了殷逢玉住的那家民宿，几人坐下开始说话。
尹青岚把登山包放在地上，终于有一种脚踩在地上的踏实感，舒出一口气：“你来找你妹妹，她人呢？”
“在山里。”殷阑风闭眼深吸一口气道：“她回学校后一个人跑回来，订完房间后就进山了。”
先前民宿老板还有一波客人，殷逢玉也是个成年人，没人注意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殷阑风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挂坠。挂坠材料特殊，玻璃一样剔透。正中间是一枚溜圆的红珠子，上面光华流转。
尹青岚见过这种吊坠，她的老友殷如皎也有一条。这里面的红珠是殷家人的心头血，用秘法和性命相连。殷逢玉的挂坠目前完好无损，说明起码现在她没有性命之忧。
她垂眼，看到殷阑风和谢楚稷两人鞋边上沾着的泥土：“山上怎么了？”
“有雾。”殷阑风说道：“很大的雾。”
这雾气格外古怪，里头没有灵气也没有阴气，浓厚粘稠，光根本透不出去。
“雾？”尹青岚看着旁边敞开的窗户，外头明日高悬，乾坤朗朗。远处山林绵延不绝，深绿苍翠。
“山下看不出来，顺着挂坠指引往西边上山，走四十多分钟就能遇到那些雾。”谢楚稷：“我问了玉玉社团的同学，他们走之前上山拍过照。玉玉有可能是见到那些雾，发现有问题才回这里。”
这么听来，这孩子也是莽撞。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就敢一个人杀回马枪，也不知会家里多带些人。
“雾怎么了？”祝阮菱有些搞不明白：“那些雾有问题？”
“我们进雾里后就开始头晕，再睁眼人已经在雾外面。”殷阑风见多识广，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诡异的情况。
尹青岚听这个描述，觉得十分抽象，若有所思道：“听起来像是结界......你觉得你妹妹是进去了，没出来？”
“是。”
殷阑风疲惫地按上眼角。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现在这种犹如火上煎熬的焦急感觉，什么城府、什么气度通通被抛在脑后：“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请您帮帮忙。”
徐止等人瞧着他，这瞬间才恍然意识到殷阑风的年纪与他们一般大。只不过殷阑风年少时就挑大梁，从来不动声色进退有度，容易叫人忽略掉他的年龄。
“好。”尹青岚干脆利落：“现在就进山。”
进了山，才知道山林遮天蔽日。野草长到腰间，山坡陡峭，根本就没有人走的路。殷阑风和谢楚稷上过一次山，两个人带头走在最前面。其次是段玦，再是尹青岚，后面跟着徐止三人。
段玦稳稳当当走在前面，周身阴气源源不断化作利刃割断野草根部。尹青岚跟在他身后，手里压着根木棍子，累的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她方才答应的痛快，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如今破破烂烂的身体压根走不了四十分钟山路。
祝阮菱跟在她后面，有些担心。小心翼翼瞥过段玦一眼后扯扯尹青岚衣角，低声道：“我背您吧，我平时玩儿攀岩的，不累。”
“不用了。”尹青岚缓一口气，拍拍她的手臂：“等下进到雾里，你们三个跟紧我别走散。”
“好的好的。”祝阮菱如今对尹顾问已经推崇备至，闻言拼命点头。
走过一道山坎，周边密集的树陡然变的稀疏，豁然开朗。
谢楚稷遥遥往前面一指：“就是那里。”
尹青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林间的空地上看见很大一团雾。那雾气甚至只能用“团”来形容，惨白一片，凝固住一样，与周边清明的环境界限分明。
确实一看就很有问题。
尹青岚也没见过这样奇怪的雾气，踩下斜坡走到雾气前面，闭上眼仔仔细细地感受了一翻。
什么都没有，硬要说的话，就是空荡。
真是奇怪。
段玦双手没入大衣口袋，站在尹青岚旁边。尹青岚转过头瞧他，看到他还是一副悠哉闲适的样子：“你见过这东西吗？”
“没见过。”段玦倒是坦然，桃花眼弯弯笑笑：“进去看看就知道是什么了。”
尹青岚一抚手腕上的青铜钱，冰冰凉凉的触感，没有遇到阴气或者灵气的反应。她扔掉手里做登山拐的木棍，毫不犹豫一脚踏进雾里。
果真如同殷阑风所言，这雾气格外浓郁。几个人跟在一起走，互相都只能看到彼此模糊的影子。
走着走着，尹青岚隐约觉得周围殷阑风徐止等人越走越偏。她站住脚，回过头想叫他们往这边走。可就在这转头的功夫，原本周围几道寥寥的身影就像滴入水的一滴墨，迅速淡化干净。
好，这下真不见了。
现在留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段玦，这人倒是怎么甩都甩不掉。
尹青岚抬头跟他相互看了一会儿，问道：“他们人呢？”
段玦挑眉，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尹青岚皱眉，开始仔细回想。
其实刚进这雾里的时候她还能听见徐止祝阮菱说话的声音，到后来就渐渐没了动静。她还以为这对师叔师侄累了没力气再说话，现在想想看应该是那个时候就开始不对劲了。
而且从刚才到现在，越是往雾深处走，尹青岚就越是闻到一股味道。
她耸耸鼻子，觉得这气味特别熟悉。在记忆里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了答案。
“香线的味道。”
从前道观佛寺不管白日黑天都有这种味道，尹青岚泡在这种味道里长到十几岁，自然对此万分熟悉。但是这雾气里的香线味道与佛庙道观里的又不一样，泛着一股香，再仔仔细细闻去，她又从里面嗅出一种糜烂的腥甜。
实在说不上好闻。
突然，段玦伸出手轻轻扣住尹青岚的手腕。
尹青岚停住脚：“做什么？”
“怕和你走散了，牵着吧。”
尹青岚不为所动：“你不是刚从轮回道里出来？还害怕这里？”
“怕。”段玦拖长音调：“你就牵着我吧。”
看他这幅没脸没皮的样子，尹青岚被他缠烦了，不想和他掰扯。牵就牵着吧，这地方的确有些诡异，她也没见过这种情况。
段玦如愿以偿，满意地握着尹青岚的手腕往里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尹青岚小腿都开始泛酸，周围的雾气便又像来时那样，突然界限分明的消失了。
外头明晃晃的日光突然照在面上，尹青岚眯眼后退一步，后脑撞上段玦胸膛。
周围还是山林，样子却与先前大为不同。参天树木盘距错节，粗壮树枝上系满红色的飘带。树后山洞洞口幽深无比，光线透不进去，只能看到里头一片深黑。
洞口洋洋洒洒摆着满地果脯和用纸做的被褥，一队身穿送亲服的乐师对这山洞吹拉弹唱。为首的一男一女像是夫妻，穿着看起来也是喜庆，只是各自头上系着一根白带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妇人面上不见半点喜色，只是对着山洞抹眼泪。一双眼睛通红，几欲滴血。
段玦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尹青岚腰间横着他自然而然环上来的手臂，清晰感受到段玦说话时胸膛的震动感：“他们看不见我们。”
尹青岚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她与段玦距离这些人不远，就在他们正面大树下。这些穿着古衣的人对他们视若无睹，半点反应都没有。
尹青岚扯下段玦的手臂，又一次摸上青铜钱。青铜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这里不是幻境。
就在这时候，站在远处的妇人终于挣脱身边男人紧紧拉着她的手，飞奔上去对着洞口发出一声凄惨的呼喊：“我的儿啊！”
这像是犯了什么大忌讳，妇人下一秒就被几个婆子紧紧拉住，按住手脚拉到一旁好生劝慰：“你莫要这样。大丫被洞神瞧上是好事，多少好姑娘几辈子也修不来这个福气。”
妇人显然是悲痛至极，面上满是泪痕，被拉到一边后整个人都向下瘫软，根本听不进去同行人的劝慰。
一旁像是她丈夫的男人对此冷眼相待。等送亲队伍一曲吹奏完毕，他挥挥手，说道：“可以了，开始吧。”
接着他身后走来几个青壮男人，手上举着火把捧来干枯枝草，点燃后扔在那些果脯纸嫁妆上。没多久浓烟滚滚而上，被风吹着直冲洞口。
“行了，封洞吧。”
男人说完，几人又拿起木条在洞口敲敲打打。
那妇人原本已经毫无力气瘫软下去，看到他们的动作一下子又站了起来，拼命往前扑：“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娘跟你一起走，娘跟你一起走！”
“胡闹！”男人吹胡子瞪眼：“快快把她拉下去，什么都不懂，哭什么喊什么？！晦气！”
男人话音刚落，前面幽深寒冷的洞口内突然响起一声凄凄惨惨的悲呼：“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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