旎芳阁给花笺娘子们准备的居室是两人居。
漱玉并无多少行装需要整理,进屋只草草转了一圈,便迎面装上了回屋的葛瑶。葛瑶看了她一眼便吓得倒退出去,匆匆转了面向,竟索性连屋也不回了,漱玉歪了歪头,心下了然,白荷大抵没少在外头造自己的谣,故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都将自己视为什么□□的洪水猛兽了。
她不以为意,反倒兴致盎然,缓步跟出去,她前世干盯梢尾随的活如吃饭喝水般寻常,跟个葛瑶简直不要太简单,只见那小丫头臂弯上揣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几个水灵灵的大苹果,沿着长廊去往一处小楼,那小楼明显比后院的排屋要精致宽大许多,屋檐下悬着未点燃的美人灯,葛瑶上前去轻轻敲门,神色怯怯,未几门开,散发的白荷现身出来,衣襟半解,神色娇慵,俨然是小憩方醒。
“啊?白荷姐姐你在午睡吗?”葛瑶战战兢兢道。
“不然呢?”白荷冷冷道。
“对不住对不住!”葛瑶低头连声道:“我不知道你在午睡,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我就是......就是......”她并不是多么巧舌如簧的人,涨红了脸蛋,索性将臂弯上的篮子捋下来,双手举着呈到白荷跟前,“白荷姐姐,这是新摘下来的砀山苹果,我刚刚买的,都是精挑细选的最大个儿的!可水灵可甜了,福叔家的大宛驹嘴那么挑,白菜笋瓜都不吃,但就吃它家的苹果!一口一个!”她一股脑儿的说完,隐约觉察到自己走题了,紧张的吞了口唾沫,为难道:“白荷姐姐,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插萧小侯爷的嘴,我以后会改的,你能不能跟童管事说一声让他别扣我的月钱,我娘在等着钱买药呢,求求你了。”
白荷觑着她,眸光没有半点动容,相反,充斥着厌弃。
她被萧鉴昀下了面子时,葛瑶全程在场,看的真真的,没有半点要避嫌的意思,现下又来搅扰她的清梦。
如此没有眼力见的小妞,白荷瞧着心烦至极。
“怎么,你拿马吃的东西来给我吃,是骂我牛马咯?”她冷笑一声,陡然一拂袖,将葛瑶手里的篮子掀翻。
葛瑶吓了一跳,面色煞白,眼见着那苹果一个个咕噜噜的滚下台阶去,四下散落,她慌得不行,再抬起头来时,白荷已经回屋将门紧闭,唯剩廊下黯淡的美人灯轻轻摇晃。
此番,葛瑶再忍不住,红着眼睛低泣起来,她边哭边屈膝弯腰,艰难的一个一个捡着苹果,那些苹果摔的七零八落,有的在台阶上有的在草堆里有的撞着围栏,挺好的品相摔瘪了,汁水横流,葛瑶想起她买这些苹果的钱还是自己省吃俭用攒了好久的妆奁银子,又费心挑了小半个时辰,就怕白荷瞧不上,现下悉数付诸东流,而她又实在闹不明白白荷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委屈之下哭的更厉害了。
她蹲在那儿攥着膝头的裙子呜咽,哭声融化在风里,不觉间,有人递了方帕子过来。
葛瑶茫然的抬眸。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泪水将视野蒙上一层流动的纱雾,看对面的人轮廓也泛着微光,只知清冷沉静,婷婷然如画中人,葛瑶还懵着,忘了接过帕子,对方索性屈膝蹲下,替她擦了擦眼睛。
动作不算轻柔,相反,每一下都很笃定,葛瑶很快看清了来人——是那名声已经在阁内传的沸沸扬扬的岑漱玉。
“自己拿着。”漱玉说。
葛瑶愣住,她不知所措,懵懵的接过了帕子。
漱玉替她捡了剩余的苹果,随手拿了一个闻了闻,轻声道:“好香。”
“你要你拿去好了。”葛瑶攥着湿透的帕子,瓮声瓮气说。
“你不要了?”漱玉道。
“不要了,摔烂了没人会吃了。”葛瑶咕哝说。
“也是。”漱玉欣然道:“那就归我了,作为报酬,这个给你。”
她脱下了臂弯上的披帛,递给葛瑶。
葛瑶不解其意,结巴道:“这是织金......织金......”
她到现在也没能说明白这玩意儿的名讳,在旎芳阁属实是涉世不深,漱玉望着她头上五颜六色的廉价簪花,垂目道:“对,织金缎,买的时候兴许价值千两,我穿过再倒卖出去价格怕是得打个对折,但即便打对折,换来的银钱也够你救急了吧?”
“够,够......”葛瑶的嘴唇在打颤,她想都不敢想,那条披帛捧在手中轻若无物,无数条珍贵的细金丝绞成缕,穿过昂贵的云锦,织成栩栩如生的栀子花,堪称重工,白荷就为了这一尺两尺的布料手段用尽,眼前这人却能轻易舍得。
跟他人口中相传的,并不一致呢......
葛瑶心底震动,涌上一股股暖流。
“岑......”她小声说:“漱玉姐,为什么呢?”
漱玉不答,神色浅淡。
葛瑶吸了吸鼻子,眉峰紧蹙,她像是想通了什么,踮脚凑到漱玉耳边,笃定道:“漱玉姐,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一件关于白荷姐姐的秘密吧——”
她话音未落,唇便被漱玉的纤指抵住。
“葛瑶。”漱玉淡声道:“我帮你不是为了这个。”
“可白荷姐姐她对你——”葛瑶急声道。
“我跟她如何是我们之间的事,不牵扯旁人。”漱玉说:“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也该有些不以利益为目的之举,是为当做。”
她说完转身走了,听葛瑶在后头短促的叫了一声。
“鲁老板。”
漱玉步伐一顿。
葛瑶显然很紧张,语速飞快的重复道:“有个鲁老板!”
见漱玉脸上有几分了然之色,葛瑶大声道:“漱玉姐我懂你意思,我不会变成白荷姐那种人的!但别人也不能随意欺负了我去!我会多动脑子,努力保护自己。”语毕她像是说服了自己般,用力揉了揉眼睛,转瞬跑没了影。
漱玉在原地站了会儿,有些好笑。
“这小丫头。”她嗤了声,摇头,转而往围墙的方向走去。
在一处土坡的高处,她堆了几块砖,提裙站上去,接着脚塌墙上的回纹砖雕,这才艰难的上了墙头,她坐在墙头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不禁怀疑从前身轻如燕的自己,心有懊恼。
脚下传来“呼噜呼噜”的动静,漱玉垂眸,望向墙下那匹拴着的枣骝马,此马背负银鞍,个头高大,四蹄健壮,看起来煞是威风凛凛,便是那位萧小侯爷的爱驹了。
葛瑶无端受辱只因插了那位萧小侯爷一句话,漱玉想到此处便不由得冷笑,想来白荷这般嚣张,也是仗着萧鉴昀的宠爱狐假虎威的缘故,她挑了挑眉,倾身垂下手去,口中发出短促的“嘚嘚”声。
她前世乃是驯马好手,脾气再烈的马降服也不过片刻,眼下几声便引得那枣骝马耳朵转向,旋颈看来,漱玉以裙子兜着苹果,随手取了一个,那些苹果大多在方才的磕碰中四分五裂,很容易就能掰开,甘甜的气息四溢,枣骝马喷了个响鼻,显然是馋了,但架不住水勒在口限制住了它的行动,逐渐焦躁,马蹄跺的“得儿得儿”的。
漱玉挑眉,前倾身体,听闻一人呵斥道:“且慢!”她恍然惊醒,悬崖勒马的稳住身形,见守一站在下头背着手,满脸的无奈。
“你得改改从前习武时的习惯,不然摔断腿都是轻的。”他挥手道。
“对不住。”漱玉撇撇嘴,有些不好意思:“那你帮我个忙。”
“知道了。”守一扭头替那马卸了口嚼子,漱玉往下扔苹果,那马两口一个啃的汁水横流,煞是香甜,吃了几个漱玉便不喂了,示意守一重新装上水勒,枣骝马显然不太甘心,连着喷了好几个响鼻,漱玉轻笑一声,拍了拍裙兜,“下次见面,还有。”
“你确定它听得懂你说什么?”守一狐疑道。
“不仅它听得懂我的,我还听得懂它的。”漱玉舒展肩骨,“我还知道,它叫长风。”
守一脸上掠过一丝诧异。
“你这是......天赋?”
“算是吧。”漱玉说:“不过从前是飞禽走兽都能听懂,现在只剩马了。”
“我差点儿忘了你是九重天上下来的了,仙骨通万灵,仙骨有损,天赋也会随之削弱。”守一沉了脸色道。
“大概用不了多久会彻底丧失,就像修为功法一样。”漱玉耸了耸肩,“不过也够了。”她微微一笑,盯着马首瞧,“至少我现在还知道,长风跟了它的主人近十年,这十年......他们可不在丛县。”
“他们?你说的是谁?”守一道。
“忠勇侯府的萧鉴昀。”漱玉道。
“忠勇侯府......”守一稍加思索,恍然道:“喔,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忠勇侯府的新归京不久的小侯爷,不过那位小侯爷在未央都里的名声可不太好,都说他在乡下十年被养成了屠狗之辈,缺管少教,行为乖张的厉害,半点没有侯府家风。”顿了顿,他又疑惑了:“你说他这十年离京,人并不待在丛县?那他人在哪里?”
漱玉转眸复又望向那枣骝马。
但这一次,她听见的只有马儿略沉闷的呼吸声。
“不得而知。”落寞于她的眼底转瞬即逝,自嘲似的笑了声。
守一从她眼中读出了一丝压抑,不再追问,只撇了撇嘴道:“喏,我来一趟不容易,你还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去做么?”
“有。”漱玉回过神来,沉吟道:“帮我放个消息出去。”
“放给谁?”守一道。
“蹲踞在旎芳阁门口糖水铺子里的那个姓鲁的皮子商人。”漱玉说:“他今日往旎芳阁里送了三两人参,四斤黄芪何首乌,一只公鸡两条鲈鱼,还有些胭脂水粉,每样都附了名帖,上面写着‘鲁平常无偿赠与白荷姑娘,愿白姑娘芳体痊愈,美貌常驻’,可惜那时他的白姑娘正在陪别的贵客,假借抱恙搪塞于他,把他当傻子耍的团团转。”
说着说着,她禁不住莞尔,这些事她早就知道,那叫葛瑶的小丫头却还一门心思的想要暗示和提点她,也不知该说是知恩图报呢还是耿直憨傻。
守一却深感震撼,他回想了一番,初入旎芳阁时他分明一直与漱玉在一块儿,漱玉究竟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位鲁老板的,何时洞悉这一切的?他竟半点儿也想不起来!
简直敏锐的像怪物一样。
“好俗套的故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守一的表情像个无语佛,眯眼道:“你该不会想让我去鲁老板面前揭穿此事?明华,多管闲事了吧?”
“我看起来像个会多管闲事的人吗?”漱玉微微一笑,抛了个纸团给他,“照我说的去宣扬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