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亲手将祸世之灵奉为天下共主了!”
这句话若五雷轰顶,在漱玉的头顶盘旋不去。
月色清冷,在广场上铺就一层寒霜,捕风卫们的尸体随处可见,或站或卧,或伏案或抵墙,鲜血泼洒在雕龙金烛上,融进烛泪,亦沾湿了盛放美食的碗碟。
漱玉浑身发冷,她在门槛处绊了一下,仓促的扶着门框,身形微佝,终于知道为何今夜的皇城如斯寂静。
因为这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陷阱。
薛宛舟精心布置,屏退众人,布置了这一场彻头彻尾的鸿门宴,为他和捕风卫们挖好了如此一座坟墓!
禁军皆看向她,然似乎无意攻击于她,只是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封锁着她前行的道路。漱玉往前,包围圈便后退。她踉踉跄跄的走,腹中翻江倒海般的疼痛起来,越来越剧烈,像是有刀子在搅,她忽然间意识到为什么这些禁军不对他下手,反而像在欣赏一只困兽最后的挣扎般充满了戏谑!
——酒里有毒!
薛曌单手提着袍摆优雅的迈出大殿,他下颌微抬,注视着昔日盟友狼狈的背影,眼神略复杂。
李禅自暗处冒头,挥着浮尘至他身侧,夸张的尖叫道:“啊呀!殿下您的手——!”
“无妨。”薛曌像是感知不到疼痛般,任凭鲜血自指尖滴落,沾湿袍摆,他活动了一下手腕,以受伤的手遥遥点着屈膝倒地的故人,“李禅你看他,多好看啊,即使重伤垂死也不赖,他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如何向人求饶?他只是清高孤傲,不屑一顾罢了,就像山海经中出身幽都之山的玄鸟。”
李禅的心发颤,即便他在这场惊险的夺娣之战中押对了宝,可他仍然觉得自己猜不透薛曌的情绪,时刻存着一份忧患意识,不敢轻易作答。
“他这般姿容若是个女人,当何如?”薛曌忽言。
女人?
李禅浑身一凛。
这是什么言论?好好一个男人怎么会变成女人?
枕风阁主虽面若好女,但男性特征一一俱全,太子与之最是亲密,自是比所有人都懂得,这念头来的没道理啊,难不成......是要心软了?
李禅的推测百转千回,而后惊出一身冷汗。
不,绝不可如此!
枕风阁主于薛曌有再造之恩,今日这局的设立本就是太子蜕变为狠心帝王的关键一步,他抛却了良心,除掉故友,学会了斩草除根。
可君心易变,一旦他后悔,生出歉疚之心,要知帝王为了威信名誉绝不会自省,更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只会降罪于他们这些参与其中的无关人等,以告慰自己与天下人!届时为表缅怀追思,怕是会剐了他们给枕风阁主陪葬也说不定!
他必须得断了太子的回旋余地。
“殿下说笑了。”李禅谨慎道:“想想多少厉害人物死在岑澈手上?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一个女人哪能做出这般狠毒事业?况且玄鸟......那可是江山命主的象征,殿下玄金龙袍才配得,他岑澈怎配!”
“你说的没错,可到底是我的挚友......”提到皇权,薛曌果真不再思虑,他垂目,端详着自己半臂上血肉模糊的伤痕,以另一手轻轻抚摸,眼神竟带着留恋和痴迷,“李禅,朕心有眷恋,不忍再看,便由你在这儿盯着吧。”
“奴才遵旨。”李禅颔首。
“岑澈若损伤半点,你提头来见,禁军有敢上前者,斩!”薛曌的声调轻飘飘如春风细雨,“本宫要留岑澈全尸晚年与本宫同寝而葬。”
同寝而葬?!李禅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向来与帝王同寝而葬的唯有皇后凤尊,连许多受宠妃嫔都不配享有此遇。
况且自秦皇汉武伊始,君王素来盼长生,还从未听闻谁家天子尚未登基,已将身后事列入考量之中!
薛曌的疯癫言语叫李禅惊恐畏惧,不敢揣度更不敢发一字,只能默默注视着年轻的太子朗声大笑,拂袖回殿。
......
鸩/毒发作到毙命不过一时三刻,中毒者受断肠寸断之痛,七窍流血。
漱玉蜷缩在地上,通体痉挛,她的脸颊紧贴着地面,冷汗将她的额发浸湿,顺着鬓角蜿蜒滑落。
“仙域......还没有回应么?”她喃喃道。
“没有!该死的,传音阵今日究竟是谁在看管,为何迟迟不应呢!!”冥璃子急声道。
“罢了......”漱玉的嘴角有紫黑色的鲜血涌出,妖冶似鬼,她气息减弱,再厉害的仙人下凡也必须遵守凡间的法则,鸩/毒一样会要了她的命,她阖眸道:“连诰世书都是假的,传音阵不回又算得了什么......仙域若不是玩忽职守,便是有人有意弃置你我于凡间......”
“有意为之?!”冥璃子颤声道:“你得罪谁了明华?!他们何至于如此!!”
漱玉说不出话来,一阵阵的剧痛令她不得不屈指抠地忍耐。
“那现在要怎么办!!我还能找谁呢!!我只是区区一个伴生灵!!都是听你的吩咐罢了!!”冥璃子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声道:“可你要死了呀明华!!我们丢了诰世书,还把人间搞的一团乱!!如此回到九重天上......我定是要跟着你一起受罚!!完蛋了!!完蛋了呀!!!”
“求人不如求己。”漱玉说,她翻开掌心,指甲磨砺一片血肉模糊,掌下却是多出了一块由血绘制的阵法。
“这是......”冥璃子只瞧了一眼,便悚然一惊。
“天地无极,阴阳倒转......”漱玉低声念道。
“溯回咒!!”冥璃子急声大呼道:“你疯了吗明华!!!万万不可!!”
“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漱玉的声音越念越低,鸩/毒已经将她的脏腑瓦解,她在弥留之际。
“明华!!于你而言这群凡人死了也就死了!!都是蝼蚁罢了!!你眼下也不过是结束这一世!!还能回仙域找他们讨个说法!但在凡间妄动仙咒是自伤其累!!后果难以预料!!你要作死也别拖累我啊!!快停下来——!!”
“广修万劫,证吾神通!!”
漱玉拼尽全力吐出最后几个字,眼前骤然间腾起极亮的光!
冥璃子大声叫骂着与她的灵台紫府切断灵契,“岑澈”在这一刻彻底死去!她的神魂得以脱出,飘向苍穹,她看见李禅自后方靠近过来,命人搬动他的躯壳。
这画面猝然沉入漩涡消失不见,紧接着,虚空中浮起了更多的漩涡,黑色白色,如水墨般扩张领域,吞噬天地!
时空的洪涝湍流席卷,漱玉在其中看见了许多模糊又一闪而过的画面。
炮烙言官取乐,令将门父子兄弟于角斗场骨肉相残,断了粮草通路生生饿死驻军连营,私通蛮夷割地赔款,直至将整个大梁的江山都拱手让人......
桩桩件件,构成了薛曌登基之后的大梁,好一个人间炼狱。
薛宛舟幼年确尝疾苦,但他难以共情世人,反倒盼世人苦他所苦,甚至以他人之苦为乐!以此平衡心底的不忿。
世间再无薛宛舟,只剩一个作孽的被祸世之灵附身的薛曌!
然而这一切......皆因她而起,是她送薛宛舟踏上夺嫡之路!是她亲手促成了这一切!!
宛如拔筋抽髓,身躯化作沉浮飘零的败絮,千锤百炼被绞成齑粉,漱玉神智昏聩,难以言喻。
此去不知凡几,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魂飞魄散之时,一缕金色的夕照穿透迷雾,撬开她紧闭的双眸。
一盆碧翠欲滴的盆栽搁在窗台上,其间有沉甸甸的嫩黄果实低垂着——那是一盆佛手。
这是去年年关时捕风卫上下集资赠她的礼物,名曰我佛慈悲,愿护她毕生无灾无忧,经由何沧海之手送来,安置于此。
“穿风谢柳堂......”漱玉喃声道,悚然醒悟。
她曾女扮男装,化名岑澈,将枕风阁的大本营设在这处偏僻别院。穿风谢柳堂乍一看只像是哪家富人闲置的雅居房产,假山绿竹水潭花鸟应有尽有,未央都内豪门大户众多,类似的产业星罗棋布,数不胜数,这穿风谢柳堂的选址不偏不近,房价也非拔尖或过廉,大隐隐于市,因此从未惹人注目。
枕风阁是她一手创建的密探组织,除她与当今太子薛宛舟以外,无人知晓其存在。
门忽然被人推开,迈入一劲装青年,他进门后第一时间便去窗格上侍弄那盆佛手,常年板正的眉眼之间难得喜色。
“方才李禅公公亲自传旨,今日戌时,太子殿下于长定殿赐宴捕风卫。”他回首笑盈盈的,宛若在述说家长里短般喜悦道:“阁主,咱们终于熬出头了!”
他话音未落,那少年冷不丁从桌案后方站起身来,动作幅度大到险些将桌子掀翻!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煞白如鬼。
何沧海不免骇然,他跟了岑澈三年也从未见对方有如此失态的模样,禁不住疑惑道:“阁主,你怎么了?”
漱玉不答,瞳孔收缩。
——她不顾一切拼尽全力,竟只回到了薛宛舟登基大典的前一日?!
而白日将尽,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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