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过英武壮硕,肤色古铜,大冷的天就穿着一件单衣,抱着女儿的手隐约可见遒劲的肌肉。
邹氏被他看得发憷,后退两步走到了赵老太身后。赵老太耿着脖子努力不让自己露怯:怕什么,他还能打长辈不成,再者,那傻子就是个怂包,从来不会告状的。
想到这,赵老太先倒打一耙:“我们追她做什么,还不是她不听话,今早不仅把锅灶炸了,还抢菜吃。”说着指着地上的空碗道,“你看看,你看看,一整碗鸡蛋就她一个人吃了,你爹都还没动筷子呢。”
她身后的邹氏也连忙附和:“就是啊大哥,您平日就是太宠她了,无法无天的。”
赵大成蹙眉,原本趴在他脖颈的小团子动了动,停止了抽泣。抬起小脑袋,眼眶红红,卷翘的睫毛还沾着水珠儿,软糯着声音反驳:“才不是呢,阿爹不在家,阿奶都不给宝丫吃饱。宝丫饿,只有小胖哥哥有鸡蛋吃,宝丫没有……”她越说越伤心,小嘴儿委屈的撅起来,“阿奶只给宝丫吃窝窝头……”
孩子眼神澄澈、还那么小,怎么可能会撒谎呢。
赵大成眼神冷了下来,声如洪钟,质问道:“我在外挣钱,娘从前都是这么苛待丫丫的吗?”怪不得丫丫总是瘦瘦小小的,从前是仗着丫丫傻,只会喊阿爹不会告状吧。
赵老太死不悔改,辩解道:“你听她一个丫头胡说,她身体不好,吃多了撑坏了怎么办。而且她还在吃药,荤腥沾不得的,俺也是为了她好。”这孙女,自从上次发烧过后,胃口就特别大,让她敞开了吃能把他们家吃穷。
赵大成嗤笑:鸡蛋算什么荤腥。
他素来知道继母偏心,对他也不好,他爹和二弟也就那样。原想着他多给点银钱,他们看在钱的面子上也不会苛待还这么小的宝丫。
看来是他高估这一家子的品行了。
小宝丫觉得她阿奶太不要脸了,刚要反驳,肚子咕隆隆叫了起来。
赵大成拍拍她的背,安抚道:“丫丫先吃饭,别饿坏了。”
赵老太小眼珠子滴溜溜转,立马附和:“是啊,是啊,先吃饭吧,正好你二弟昨个儿也回来了。一家人热闹热闹。”
赵大成鲜少见赵老太这么热情,除了要钱的时候。
他心中了然,抱着宝丫往里面走。赵小胖本来想骂宝丫的,看见高大的大伯顿时哑了声,弱弱的起身,抱着碗筷往他娘那边靠。
赵大成喊了人,把宝丫抱坐到身边。赵老太立马给两人盛了饭,又特意给宝丫夹了几筷子猪油炒雪里红,笑道:“快吃,你不是饿了吗?”
小团子脸颊软嘟嘟,还带着刚刚哭过的红,小手抓起筷子就开始扒饭。那筷子太长,她使得不利索,赵大成笑了一下,在一桌子人的注视中跑到灶房拿了把木勺子过来,递到她手上。
“丫丫用这个。”
赵宝丫仰起小脑袋甜甜的笑:“谢谢阿爹。”
她吃饭特别乖,小勺子一口一口的,一滴都没掉在桌上。瞧着小小软软的闺女,赵大成满身疲惫都去了干净,不住的给她小碗里塞菜。那小嘴儿是真能吃,不一会儿的功夫,桌上饭菜已经去了大半。
还真是个小饭桶!
赵老二不住的朝他爹娘使眼色,等赵大成吃得差不多,赵老太才舔着脸笑问:“大成啊,这次走镖挣了不少吧,你二弟书院要买笔墨,需要二十两银子,你看?”小宝丫还需要他们看顾,一般这个时候,老大是不会拒绝的。
满桌子人都期待的看着赵大成。
赵大成放下碗筷,看向赵二,拧眉问:“什么纸笔要二十两?”他虽没读过书,也知道笔墨的价格。
赵老二觉得他在质疑自己,面露不悦:“大哥又没读过书,自然不知道笔墨的价格。上好的笔墨别说二十两,上千两也买不来。况且上次县试没过,就是出在笔墨上。山长回来特意要求我们买的。等我考中的秀才,再高中大哥也会跟着沾光。到时候十倍还给你就是。”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求人,手伸得理所当然。
邹氏见赵大成眼皮下压,惊得伸脚踩了他一脚,反而换来赵老二不满的瞪视。
赵大成抿唇:“我的银子还要给丫丫抓补药,没有那么多。”
赵老二急了,看向他爹。
赵老汉轻咳一声,道:“俺看宝丫头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说话也利索,补药就停了吧,没得浪费银子。”这娃儿弱症是娘胎里带来的,吃再多的药也就那样,而且十帖药就要五两啊,也就他下得去手。
赵大成眉头一点一点的拧紧。
一直埋头苦吃的小宝丫终于抬头,摸摸圆滚滚的肚子,奶声奶气道:“二叔骗人,他才不是买什么笔墨。二叔在赌坊输了银子,才找阿爹要的。”
小宝丫的话无异于一声惊雷,赵老汉声音都提高了几个度:“你说什么?赌博?”
小宝丫很肯定的点头,乌黑的眼珠清凌凌的:“嗯,二叔已经输过好几次了。”
桌上的人都震惊的看向赵老二。
赵老汉祖父一辈还是个小地主,小时候也是过过好日子的。后来他祖父爱赌,直接败光了家产,他爹娘被追债的逼死,他幼年才过得异常艰难。
他是无比厌恶赌的。
赵老二万万没料到自己赌的事被个小娃娃当众揭穿,一时心跳加快,面色涨红。厉声斥道:“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我上哪去赌,你在家如何知道的?莫不是不想你爹给钱就诬赖长辈。小小年纪不学好,该打!”
他面目太过狰狞,小宝丫往她爹身边缩了缩。赵大成一手护住闺女,一手把赵老二的手打开,冷声道:“书院要没要笔墨去村东头赵春喜家问一问不就好了,他和你在一个书院吧。我回来时,瞧见他也回来了。”
一句话,赵老二面如死灰。
赵老汉把碗一搁,黑着脸就往外走。看这架势,是要去赵春喜家了。
“爹,爹啊,你是信一个丫头片子的话,不信我吗……”赵老二鬼哭狼嚎的追了出去。
看老二的反应十有八九是赌了,赵老太生怕他被老头子打死,反应过来也追了出去。邹氏见儿子还在吃,一把把人拉了起来,骂道:“还不快去拉着你阿爷……”
不一会的功夫,桌上的人散了个干净,只余赵小姑在收拾碗筷。赵大成单手抱起闺女往西边破旧的屋子走,进屋后,先把门轩严实,然后她放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递过去。
赵宝丫眼睛亮晶晶的,接过来迫不及待的打开,一个油纸包里是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糖丝儿还完整的挂在上面,看起来就好好吃。另一个是一包芝麻花生糖。
她先舔了一口糖葫芦,猫眼儿立刻弯了起来,颊边梨涡浅浅:“阿爹,好甜呀。”她还从来没吃过这个。
赵大成揉揉她小脑瓜,也跟着笑。把人抱到木板床上后,三尺大汉蹲到她面前给她穿鞋:“鞋子怎么都穿反了?”
赵宝丫嘴里咬着糖葫芦,含糊不清的回:“早上天太黑,没看清。”
赵大成边给她换鞋,边教她:“下次饿了就回屋吃糖,不够阿爹下次再给你带。别当着你阿奶的面抢吃的,阿爹不在会吃亏的。”
“冬天冷,衣服也多穿一些,别又生病了……”小团子身体弱,穿得再多也常年手脚冰凉。
他高大的背脊弯着,向来少话的人不停的絮絮叨叨。
赵宝丫咬糖葫芦的小嘴停下,眨了两下眼,眼眶就湿了。
赵大成说了半天见她没动静,抬头来看她,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道:“怎么,又委屈了?”
赵宝丫摇头,头上的两个小啾啾跟着晃了晃,小身子突然跳了下来,搂住他脖子,小鼻子哼哼:“有阿爹真好!”
赵大成轻拍她背,然后又把人抱到床板上坐好。敛了笑意,正经问:“饭也吃了,鼻子也哭过了,现在丫丫来告诉爹,你二叔输了银子是从哪听来的?”看老二的反应应该是赌了,他爹和继母包括邹氏明显不知情。
那么,他家三岁的小豆丁从哪听来的?
赵宝丫乌黑的眼珠转呀转呀,小手挠着脑门:阿爹要是知道她能听得懂小动物说话,会不会也觉得她鬼上身,让巫师娘娘来烧她?
小团子很苦恼。
赵大成也不催她,慢慢的等。
等了一会儿,小团子伸出两根软乎乎的手指扯住他衣角,轻轻晃了晃,软糯糯的说:“家里的小动物和宝丫说的,它们知道村子里所有的事哦。”
赵大成诧异。
小宝丫以为他不信,连忙道:“是真的,它们还说太爷爷是饿死的;二婶偷偷拿家里的银钱给她表哥;赵小胖也不是二叔的儿子;宝丫的娘是自己走的,不是摔死的……”
赵大成从诧异到震惊:他阿爷确实是饿死的,邹氏那勾当他倒是不知,宝丫她娘当年嫌弃他穷、木讷,确实是自己走了。他对外只说人掉下悬崖,尸骨无存。
还落了个克妻的名声。
一桩桩一件件,太过惊奇,由不得他不信。
转念一想,这大概是老天爷给丫丫痴傻几年的补偿吧。
赵大成消化了两秒后,笑着安抚急切的闺女:“丫丫好厉害,只是你能听得懂小动物说话的事,千万别告诉别人,以后告诉阿爹就好了。”
赵宝丫见阿爹相信她,小脸儿立刻笑开了,认真的点点头。
她糖葫芦吃到最后一颗的时候,外头堂屋传来赵老太惊天动地的哭声,以及赵老汉怒火中烧的斥骂声。期间夹杂着赵小胖的两声干嚎。
赵宝丫凑到门缝边上偷偷往外看,日渐西沉的院子里乱成一团,她二叔被她阿爷摁住捶打,她阿奶和二婶忙着劝架。
闹剧持续了好一会儿,等她回头,就看见她阿爹盘腿坐在木板床上,抱着小木匣子往里面放铜钱。
她乐颠颠的跑过去,趴在床边看。赵大成脸上带笑,边数边道:“这是给丫丫存的,阿爹不在家的时候,千万别让你阿奶知道了。”他往常得了银钱,一部分会交公,自己会私藏一部分,给丫丫存嫁妆。
赵宝丫咬掉最后一口糖葫芦,仰起小脑袋,认真的问:“阿爹,我们能和阿奶二叔他们分家吗?这样银子就不用给他们了。”
赵大成数钱的手顿住,诧异问:“谁和丫丫说分家的?”
小宝丫:“隔壁刘老根家就分家了,他们各过各的。丫丫也想分家,不想和阿奶、二叔他们住。”小团子眼睛水汪汪的,满是期待,“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