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晖堂内瞬间风云变幻,守在外面打盹的梁九功猛地一激灵。
他悄咪咪从门口望进来,只见康熙帝丹凤眼微眯,一瞬不瞬盯着地上的人,俨然真的动怒了。
这是怎么了?
刚才分明还聊起家常,欢快得很,他才放心地打了个盹。怎么转眼就变天了?
云卿亦是吓得不轻,呼吸一滞,心说果然伴君如伴虎,“万岁爷金口玉言,自然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但奴婢也是为万岁爷和太子殿下着想。”
“哦?倒是朕误会你了?”此时此刻,康熙帝的语气已染上杀意:“你且说说是如何为朕与太子着想?若有一句虚言,朕立马摘了你脑袋!”
梁九功越发皱紧眉头。
几日相处下来,他还是挺喜欢这丫头的。这到底做错何事,竟惹得万岁爷起了杀机?
此时此刻,云卿心里也是没底,只觉一把无形的砍刀悬在自己脖颈上,任她前世生活四十多年,这一刻仍是声音打颤。
“能侍奉在御前,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奴婢心里欢喜得很。”
她试探性说句软话,听得康熙帝冷哼一声,更加确定了他生气的缘由——九五之尊不容违逆!
所以她得陈情其中的利害关系,让康熙帝自己觉得不应该留下她,而非她拒绝了他。
“但奴婢也有自知之明,如今乾清宫封着缺人手,自己才略能侍奉一二。待太子殿下病愈,自然会有经验老道的人来侍奉,奴婢届时就显得多余了。即便勉强留下,也会照应不周,扫了万岁爷和太子殿下的兴致是小,若误了大事,就是奴婢砍头一百次都不足以恕罪。还望万岁爷明鉴。”
康熙帝像是没听见,只端起旁边的茶水抿了口,“来人,换杯热茶来。”语气硬邦邦的。
“嗻,奴才这就去换。”
梁九功适时躬身进来,打了个千,自行将茶水撤下去。与此同时,外面已有小太监端来热的茶水,梁九功接过来,进屋端给康熙帝,“万岁爷,热茶来了。”
康熙帝坐在罗汉床上喝茶,而云卿则始终匍匐在地上跪着,一动不敢动。
主子有意晾着人,当奴才的自然不敢立刻求情。梁九功大抵也猜出了所为何事,就安静地躬身立在一旁候着。
一时间,朝晖堂里只剩康熙帝偶尔咽茶水的声响。
直到一盏茶饮尽,梁九功又躬身上前撤下来茶具,才不经意间提及云卿,“万岁爷,这奴才可是扰了您兴致?原是见她做事稳妥,如今瞧来,浣衣局的粗实宫女果然登不了台面。奴才这就将她带下去好生调教,往后绝不再碍着您的眼。”
康熙帝斜了他一眼,冷嗤一声“你这个老货”,随后才开恩地摆摆手,“带下去吧,好生调教。”
“嗻。”
梁九功笑意吟吟地朝康熙帝打了个千,转头就冷脸呵斥云卿:“还愣着作甚?到外面跪着去!”
“奴婢谢万岁爷恩典。”
云卿仍是不敢有丝毫大意,勉强支棱着两条僵麻的腿,规规矩矩行礼退出来。
直到人来到乾清宫后院,才稍稍松口气,“谢过梁谙达。”
“杂家也不知你这丫头是怎么想的。”梁九功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你可知,万岁爷自登基以来,就从未动过宫女在身边侍奉的心思,这破天荒的独一份天的恩典,竟被你搞得差点掉了脑袋?”
“是奴婢愚笨。”
云卿软声认错,实则油盐不进。
梁九功见一时半会劝不动她,遂暂时作罢,临走前意味深长地提点道:“你且自己个再好好想想吧。”
只因康熙帝最后那句“带下去吧,好生调教,”而非“叫她滚得远远的,以后别再来碍朕眼。”
可见,尚未完全歇了心思。
云卿又何尝听不出来?
可就因为这样,才更可怕。
她仰天叹息,举头望月,今夜月亮又大又圆,照耀得群星璀璨。
这月就好似康熙帝,以一己之力主宰统御着所有大清子民。
而云卿自己更像是一颗小星星,唯有远远得躲到无人的小角落,才能不被月亮照耀,也从此不再发光发热。
嗯,躲。
……
接下来的半个月,直到乾清宫解封,云卿都设法躲着康熙帝,就盼着他能早点忘了她。
她摸透康熙帝的作息规律,他依旧遵循着往日上朝时的习惯,每日早间召大臣在门外议事,其余白日里陪着太子胤礽,晚间批阅奏折。
于是她就早晚去陪着胤礽用膳,白日里就继续窝到小厨房帮忙生活做饭。
如今在大家伙眼里,她是御前红人,所以即便在小厨房里也没人敢使唤她,云卿恰好乐得自在,想做什么就做点什么。
偶然在后院里碰到康熙帝出来放松,她也远远地拐道离开。实在躲不过去,就靠边跪地行礼,闭着嘴不说话,努力降低存在感。
久而久之,朝政繁忙的康熙帝,确实也将一个丑宫女抛之脑后。
梁九功见状,以为主子新鲜劲过去了,遂也没多嘴提及。
直到太子胤礽病愈,乾清宫解封。云卿他们这波后来的要先去北五所集中隔离,确保不会再有传染风险,方可退回原处当差。
北五所是生重病宫人的暂时修养之地,没什么人气,条件艰苦。
梁九功不禁犯了难,不知云卿该如何处置。
放人吧,又怕康熙帝某日再想起来找他要人。不放人吧,云卿的确是后来的,而且这些日子都没能再入康熙帝的眼。
梁九功思来想去,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趁着这日康熙帝心情好在廊下逗鸟,“万岁爷,这是此次送去北五所的名单,还请您过目。”
“这种小事,你直接定夺便是。”
康熙帝不明所以,但见名单已递到眼前,便也接过来略略瞧了眼。
卫云卿的名字,赫然在第二页的第一个。
康熙帝眸光一顿,随即看透了梁九功的用意,也没急着发话,随手将名单递回去,继续逗鸟。
梁九功这下就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了,只得躬身在旁边安静候着。
“啁啾啾啾……”
鸟叫声在微风中婉转动听,像黄鹂鸣翠柳。
这般场景,似曾相识。
一炷香功夫后,康熙帝隐约回忆起什么,才发话道:“太子用着她趁手,你去瑞景轩问问。”
梁九功不着痕迹一笑,“嗻。”
……
乾清宫解封,后宫立马热闹起来。
一来,妃嫔们都摩拳擦掌地打点敬事房,拔得第一个侍寝的头筹。久旱逢甘霖,第一个承恩雨露定是最多的,甚至有望一举夺男。
二来,便是得知毁了容的卫氏居然被留在乾清宫侍奉!
虽说是留在太子的瑞景轩,但瑞景轩就在乾清宫后殿,离康熙帝的朝晖堂不过须臾之间,微妙得很。
众嫔妃借着来承乾宫喝茶的功夫,打探佟贵妃、宜妃等人的口风。
大阿哥生母,惠嫔同住在东六宫的延禧宫,与乾清宫只隔着一个宫道,今日来得颇早。朝佟贵妃行礼问安后,被赐座于左边第一个位置。
皇三子生母,荣嫔所在的钟粹宫就在承乾宫的后面,也与惠嫔前后脚走进来,挨着惠嫔作下,安静喝茶。
“惠嫔妹妹今日来得倒比往日早了许多。”佟贵妃一语道破。
惠嫔仍是笑吟吟的,“臣妾听闻太子殿下病愈,心里欢喜,就起早了些,特来同贵妃娘娘道喜。”
佟贵妃放下茶杯,不咸不淡地看向她,“本宫喜从何来?”
惠嫔面色不改,捡着漂亮话说:“自然是乾清宫解封,万岁爷久不见贵妃娘娘,今晚定会过来相聚。”
“哟,本宫还以为惠嫔姐姐早早过来,是为着贵妃娘娘提醒,那卫氏留在乾清宫的事。”
宜嫔和其姐姐郭络罗贵人同住在翊坤宫,在西六宫,故而来得晚些。一进门,也不拐弯抹角,专往佟贵妃的心窝子上扎。
卫氏当初是被佟贵妃打发去浣衣局的,如今被特许留在乾清宫,这不就是在当着整个紫禁城的面,打佟贵妃的脸嘛。
“你消息倒是比本宫灵通!”佟贵妃当即沉了脸,半晌未给宜嫔姐妹赐座。
郭络罗贵人忙悄声拉了拉宜妃的袖子,示意她别硬碰硬。
宜嫔给自家姐姐三分薄面,没再应声。
而惠嫔故作惊讶,继续揪着话茬不放:“竟然还有这等事?可是当初那个毁了容的卫氏?”
其余人却皆不再搭腔,气氛一时尴尬。
“正是那卫氏,我也曾有耳闻。”向来随和的荣嫔打起圆场,“不过是她入了太子殿下的眼,万岁爷心疼太子殿下大病初愈,这才特许卫氏暂时留在乾清宫继续伺候。”
“是啊,那卫氏已毁了容,想要在御前侍奉定是不可能的了。”郭络罗贵人也附和道。
佟贵妃冷笑一声:“能不能在御前侍奉,那都要看万岁爷的意思,岂是你们能在这揣度的?”
“贵妃娘娘说得是,我等不应妄加揣测圣意。”
众嫔妃忙起身,恭敬欠身表示。
随后又闲聊了会,一场茶话会很快不欢而散。
宜嫔却是心情异常得好,只要佟贵妃高兴她就高兴。至于卫氏有没有得宠,都动摇不了她在万岁爷心中的地位,这点信心她还是有的。
惠嫔也言笑晏晏地回了宫。瞧佟贵妃那阴气沉沉的模样,就知道这次万岁爷做决定,并未与执掌六宫的佟贵妃商量。平日里自诩青梅竹马的表妹,如今在万岁爷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荣嫔则没作多想,她如今已年老色衰,早已没了争宠心思,只求安安稳稳地抚养儿子长大,别再像前四个苦命的孩子那般早夭了。
然而,当各宫嫔妃都散去后,最末端的乌雅氏却迟迟未动。
“你还有何事?”
佟贵妃扶着大宫女的手起身,准备去小厨房拿了补汤,往乾清宫去一趟。亲自问问表哥,一切便清楚了,何须在这猜来猜去?
“启禀贵妃娘娘,嫔妾偶然翻阅古书,发现一个能易容的古方……”
乌雅氏走上前,附耳低低地说道。
只一瞬间,佟贵妃的脸色骤变!
她失态地一把抓住乌雅氏的手腕,“此话当真?!”
乌雅氏忍着痛意,幽幽说道:“贵妃娘娘一试便知。”
……
胤礽痊愈被预期要早上半个月,太医们直呼奇迹!
康熙帝也龙颜大悦,给伺候的太医和宫人们多发了一个月月例。
云卿知道是灵泉奏效了,到手的月例自然比不得太医们的多,但她根本不在乎,打心里为胤礽高兴。
得知自己被单独留在乾清宫,还是被胤礽点头留下的,云卿又喜又悲。
眼见着小奶团子一日日好起来,在她面前也越来越放得开,生龙活虎的像个小牛犊子,她其实也很舍不得离开。
但即便如此,云卿也不得不忍痛早作打算。
虽说眼下易容的法子瞒过了康熙帝等人,但他既然已两次提及叫胡院判为她诊治的事,那就不得不防。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只有离得越远才越安全。
至于胤礽,待明年六岁去尚书房开蒙后,就会搬去紫禁城东南角的毓庆宫独居,届时她再寻个法子调过去当差,也不怕会撞见康熙帝了。
做好打算,云卿就去向胤礽辞行,“奴婢多谢太子殿下好意,但奴婢相貌也丑陋,留在瑞景轩实在有损您的颜面。”
“云卿不丑,孤从未嫌弃过你,真的。”
小奶团子依依不舍,一双水汪汪大眼直勾勾盯着,模样叫人不忍拒绝。
尤其那句“云卿不丑”,直接说到她心坎里了。
在阖宫的主子奴才都厌弃她这张脸时,小奶团子却从未怕过她厌弃过她,这就好似走夜路的人遇见一束温柔白光,即便再黑再累,也值得。
不过她还是咬牙坚持离开:“您是储君,身边伺候的人必定是数一数二优秀的。奴婢愚笨,难当大任,唯恐有一日害了规矩,不仅误了您的事,也会害了自己及家人。还请太子殿下成全,奴婢回去必定日日念着您的好。”
“真得要走么?”
胤礽抿紧嘴巴,背过去小小的身子,不再多言。
他虽然年纪小,但也察觉到云卿的坚决。他喜欢这个宫女,不想逼迫她不开心。可是也好舍不得,心里难过,但身为储君是不能在人前流泪的。
小奶团子仰头望着屋顶,隐忍好久,才堪堪压下去泪珠,转身故作轻松地摆摆手,似是回到了两人最初见过时的淡漠。
云卿心痛得厉害,但还是强忍着叩谢拜别:“多谢殿下成全。”
“孤有空会再召见你的,你可得时时备着好故事,不能偷懒。”
眼见云卿走到门口,小奶团子还是忍不住追加一句叮嘱,亦是一个承诺,一个试探,试探这离别只是暂时的。
“好,奴婢定然日夜候着殿下的召见。”
云卿认真应下这个承诺。只需一年,一年后她必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看护他平安快乐长大。
两人相视一笑,挥手道别。
从瑞景轩出来,云卿不再多作耽搁,简单收拾好行礼就出了乾清宫,出发前往北五所。
虽然那地方的条件艰苦,比不上乾清宫一丝一毫,但生在心里踏实。
是日阳光明媚,微风拂面,云卿走在长长的朱红色宫道,像是飞出笼子的雀儿一般,浑身轻松舒爽。
然而眼看万事大吉之际,一个宫女突然拦住了云卿的路,“卫云卿,贵妃娘娘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