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桂还想再说什么,金荷转过脸,严肃道:“小姐都发话了,赶紧收起来。”
举着衣裳的小丫鬟立即诺诺应声,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
银桂性子活络,人机灵嘴又甜,虽在阮绵儿屋里侍奉的年岁没有金荷那样长久,但一向很是得脸。
她常以为,用不了多久,自己便该取代金荷的位置,等小姐嫁了富贵人家,她跟着一并沾光,说不准以后自个儿也能有个好归宿。
可眼下,阮绵儿却实打实对她撂了冷脸,这叫她心中不安,讷讷道:“那奴婢这就去将那套小袄找出来,放到外头晒晒日光。”
阮绵儿嗯一声,由她去了。
总归还是屋里的丫鬟,该使唤做事还是要使唤,以后再找个机会打发了就是。
她垂着眼,长而卷翘的睫羽轻颤。
银桂跟了她好几年,说一点感情没有也不可能,只是人心最难测,患难见真情,又何止银桂。
初嫁时的花团锦簇,受困时的落井下石,思及上辈子种种人情世故,阮绵儿闭上眼,轻声吩咐:“明日赴宴,让府里另备一辆马车给阮菁菁,规格按庶女的来。还有,日后没我的允许,不准她染指我名下任何东西。”
饶是沉稳如金荷都吃了一惊,府中四位小姐,唯孙姨娘所出的庶女阮菁菁与小姐年纪最相仿,只略小半岁。
二人自小便多有来往,感情比之自己嫡亲的幼妹还要深厚,常常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分一些给阮菁菁这位二小姐。
且府中只有她们二人及笄,明日的赏梅宴,本也约好了要同乘一车前往,怎么一夜之间忽得改主意了?
金荷惊诧,却也不多言,只按着自家小姐说的吩咐下去。
在她看来,二小姐身为庶女,这些年吃穿用度、出行排场,却全都是比照着府中嫡女来的,究其原因,不过是阮绵儿这位嫡长姐待她亲厚。
反倒是二小姐除了嘘寒问暖殷勤一些,逢年过节,也不见有什么表示。
如今小姐想收回自己的好意,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阮绵儿这番话说得坦荡,自然很快传遍阮府,传进正专心为明日宴会做准备的阮菁菁耳中。
阮菁菁捻耳坠子的手抖了一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尖声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长姐要我明日自己坐庶女的车去?”
她的娘亲孙姨娘正在边上看着,闻言也皱起眉头,问那报信的下人:“你是不是听错了?或是会错了意?大小姐一向喜爱菁菁,有时上街都是乘她的车,怎么会好端端地说这些?”
下人只能又将阮绵儿的那番话仔仔细细重复两三遍,大冷天里出了一头汗。
孙姨娘脸色渐渐凝重,斥退下人,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问女儿:“怎么回事?莫不是你这两日做什么事惹她不快了?”
阮菁菁将耳坠放回首饰盒中,她这一大盒首饰,珠光宝气、金玉晃眼,比一些府里的嫡女还要贵重体面。
她攥住手指头,使劲回想:“没有啊……这两日都在各自做准备,总共也没见几次。”
“况且。”阮菁菁回过神,顿了顿道,“她的性子娘你也知道,最是温和宽容,哪怕我不小心开罪了她,也不会斤斤计较的。”
孙姨娘想想也是,那位嫡长女说厉害是厉害,琴棋书画样样天赋绝伦,愣是比旁人学得好些。
尤其一张脸生得国色天香,浓妆、淡抹,但凡出门,总能勾得一帮毛头小子日思夜想。
可说蠢笨也蠢笨,囿于深闺,没什么心计,还爱故作大方,这些年委实让她娘俩捞了不少好处。
明日赏梅宴,菁菁若是乘她的车去,那身份多少高一截。
三皇子她不指望能高攀上,可若席上哪家夫人相中菁菁,那可是天大的好婚事!
孙姨娘忙催促道:“不行,你赶紧去找她说说,她耳根一向软,你多说好话,准行的。”
说着东看西看,最后让人将桌上的糕点包起来,往她怀里一塞,“就说是我亲手做的,快去,快去。”
……
阮绵儿靠在软椅里小憩片刻,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清明。
算着时间,那位庶妹阮菁菁果然匆匆忙忙赶来了。
一照面,随意行了礼,便亲热地喊道:“长姐,这两日忙着,不曾来你屋里说话,可想我啦?”
阮绵儿抱着汤婆子,慢吞吞坐直了,冷冷淡淡地问:“有什么事?”
阮菁菁一愣,往日哪非要什么事才上门?即便突发奇想跑来,阮绵儿也总是开开心心招待不说,走时还要送她一堆吃的用的。
她踌躇一会儿,只好巴巴送上手里的糕点,装着乖巧道:“娘亲特地做的糕点,让我送来长姐尝尝,我都没得吃呢。”
阮绵儿让人接了搁到桌上,却连看都不曾多看一眼,更遑论尝一口:“是姨娘,不是娘亲,妹妹可懂这其中的区别?”
阮菁菁是庶女,按规矩说,她口中的母亲只能是阮府主母,而非孙姨娘。
然阮夫人虽寡言少语,可在这些小事上盯得并不紧,阮绵儿更是如此。
阮菁菁脸色一白,也不是个傻的,知晓对方这是在提醒她嫡庶有别,立即红了眼眶,轻轻跪下。
“妹妹出身低微,行事难免粗野,若是哪里惹得长姐不悦,长姐尽管教训便是,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说着竟低低抽泣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受了欺负。
阮绵儿一双秋水清韵的眼落在她身上,不由得感慨,原来这位哭哭啼啼的本事,这会儿子就已经会了?
上辈子她嫁入王府,初时风光无限,这位小她半岁的庶妹,便也乘着东风,嫁与清德侯嫡次子做正妻,算是十足的高嫁。
可后来阮父出事,阮绵儿困于王府,左支右绌,不得已才找她帮衬。
阮菁菁却接走孙姨娘,扬言与整个阮府划清界限。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若只是这样,阮绵儿最多感到心寒。
可恨的是,她之后为了自己夫君的仕途,竟哄骗阮家小妹嫁与一妻妾成群的浪子。
小妹阮茹儿,当时才十三岁,尚未及笄,甚至算不上嫁娶,便入了狼口。
阮绵儿惊闻噩耗,霎时急火攻心晕厥,此后更是病了一整个冬日,险些没挺过去。
当面质问时,她便是这般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只管诉说自己的难处,将责任往外推。
阮菁菁以为自己都这般说了,她总不该再多加计较,悄悄一抬眼,忽地撞入对方冷厉绝情的双眼之中。
阮菁菁顿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倒也不是她胆子这样小,实在是十几年来,从未见阮绵儿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长姐、长姐可是心情不好?”
阮绵儿素来稳得住心性,很快又恢复成那般温雅清润的模样,懒懒勾起鬓边一缕青丝,淡声道:“金荷,把东西给她吧。”
阮菁菁立即从地上爬起来,习惯性以为阮绵儿这是消了气,要送她东西了。
谁知拿到手里,却只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列了小几十项开支,什么翠羽莲花簪子、对襟双色垂丝襦裙……
都是阮绵儿出钱买的东西,难道、难道她想要回去??
阮绵儿好心解释道:“陈年旧账,我懒得一样样翻找,这些只是近两年我替你垫付过的十两以上的账,希望妹妹早些将银钱还我?”
阮菁菁傻眼,仔细一看,确实是平日里上街,她称自己没带钱又或是钱不够,阮绵儿便会替她垫付。
但她一向大方,这么多年,从来不主动要她还的!
别看每项只有十几二十两,最多也不超过五十两,但零零总总加起来,可足足有五百两!
阮菁菁是庶女,平日里又挥霍惯了,私库空空。孙姨娘虽有些私房钱,可哪里舍得还给阮绵儿的!
她磕磕巴巴道:“长姐、长姐,我没钱……
阮绵儿直接打断她,轻蹙着柳眉,为难道:“我最近为了赏梅宴开销颇大,手头不如以前阔绰,想必妹妹一定能理解我的难处?”
阮菁菁捧着账单,忽觉捧了个烫手的石头,急得要哭了:“我真没钱!”
“这样么……”阮绵儿撑着下巴,思索片刻,十分善解人意,“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
阮菁菁忙点头。
谁知她话锋一转,商量道:“既然一时拿不出来,那我晚些与父亲母亲说明情况,欠账就从你与孙姨娘的月例里扣除,悉数拨到我这里来,直至两清,妹妹觉得可好?”
“这、这怎么行……”阮菁菁嘴唇都发白了,先不说父亲那边怎么想,单是孙姨娘知道自己例银被她败没了,怕是要气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阮绵儿抬眼望着阮菁菁,“妹妹如今倒是越发顽劣了,明日的赏梅宴……我看你还是在家中思过吧。”
“不行!”她这次是真的慌了,“我、我先回去与娘……与姨娘商量商量,行吗?长姐……”
阮绵儿重新靠回软椅之中:“天黑前若看不到银子,我便直接去找父亲。来人,送二小姐回去。”
阮菁菁便这样红着眼睛离开了阮绵儿的小院,直走出去一刻钟,才后知后觉——
自己原本是要说明日乘车的事啊?怎的就变成了要还钱?
但她又不敢耽搁,赶紧回去将事情如数告诉自己娘亲。
孙姨娘听完,并不比女儿脸色好看多少,更是大为震惊:“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今日突然来这一出?难道是梁晚英跟她说了什么?”
梁晚英便是阮府主母,阮绵儿的母亲。
“娘,这可怎么办?我哪有那么多银子还她。”阮菁菁抽噎道。
孙姨娘瞪她一眼:“谁叫你平日里不收敛些,总是大手大脚,哪家娶媳妇不喜欢能持家的?”
阮菁菁便委屈道:“娘,您手里应该有银子吧?”
“你真是,还没让我享到福,倒是先要把你老娘吃干净了!”
话是这么说,孙姨娘还是忍痛支了一百两给她,“不管怎么样,你先拿这些稳住她,明日的宴会你是一定要去的!”
“毕竟这阮绵儿别的不说,样貌才情倒真真是拔尖儿,明日她必大出风头,你是她妹妹,多少能沾点光。”
孙姨娘不自觉露出笑,畅想着:“等你嫁了富贵人家,还在乎这几百两小钱?到时夫君的钱便是你的钱,还不随你怎么花!”
阮菁菁到底年纪小,听到这些,脸便红了,期期艾艾地点点头:“嗯,我都听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