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孟和便迫不及待向邻居们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之前穆星河在这里养病的时候,邻居们便陆陆续续来看望过她,听说这个消息,都忍不住同喜,各家各户带来了面粉、红糖和饼干来祝贺。孟和脸上掩饰不住的高兴,她一边道谢,一边大声道:“晚上宰羊,大家都过来一起庆祝庆祝啊。”
到了晚上,听闻消息的伊徳日布赫也回来了。他一回家,就看见自家的毡包前灯火通明,附近几个浩特的牧民都来了。篝火烧得极旺,小孩子们围着追逐打闹,女人们一边煮着手扒羊肉,一边拉着家常,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男人们把炕桌拼了起来,上面摆满了各种小吃,甚至有人已经把马头琴拉了起来。男人们看到他,大声招呼道:“伊徳日布赫,快过来!”
伊徳日布赫笑一笑,却没有马上过去,而是大步走向毡包前被阿木尔等人环绕的穆星河。
她穿着崭新的浅蓝色缎子蒙古袍,坐在小凳子上,像颗春天的小树苗。阿木尔给她剥了一颗水果糖,却被正揽着他脖子的那日苏一把夺了过去,逗她道:“我可是比阿木尔大,他是你哥哥,那我也是你哥哥,你要是认我,我就给你。”另一个小伙伴索德那木也来凑热闹,“还有我。”
没等她回答,伊徳日布赫便一步上前,一把把她举了起来,“哎哟,看看我的女儿!”
众人忍不住哄笑起来:“看来,伊徳日布赫也想要个女儿啊。”
伊徳日布赫放下穆星河,从身上的挎包里拿出一双棕色的小皮靴,蹲下身,放在她脚边道:”来,试试合不合脚?”
穆星河顺从地脱了鞋子,换上小皮靴,跺了跺脚。伊徳日布赫打量了下,满意地道:“更像我们蒙古的孩子了。”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骨哨,递给儿子,“原先那个已经不好用了,我又做了一个。”
阿木尔收下,替换了脖子上的骨哨。
马头琴悠扬的长调响起,众人唱起了欢快的蒙古歌谣,孩子们随着曲调起舞。不一会儿,热腾腾的手扒羊肉摆上了桌,孟和赶紧招呼大家开动,等穆星河过来,便把一条最细嫩的羊腿肉放到了她面前。
阿木尔坐在了她旁边,拿出自己的匕首,一小块一小块地给她割下。穆星河好奇地看着匕首,他便把匕首递给了她,她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从羊腿上割了一块肉下来,不由轻轻地笑了。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阿木尔头一次看到她笑。他心里想,失去父母的羔羊总算忘记了一点悲伤。她虽然总是安静乖巧,但是阿木尔能隐隐感受到她身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哀伤,甚至是恐慌。他时常看着她抱着那个熊猫玩偶发呆,总忍不住想,她是不是还在思念自己的爸爸妈妈?
家里的一只羊羔失去母亲后,额吉给她找了新的奶母,那只母羊不肯喂它,额吉便唱起了劝奶歌。那时星河趴在羊圈的围栏上,看着母羊在古老的歌谣里,终于动摇,让那只羊羔钻到了肚皮下,和它的孩子一起吮奶,她的眼睛一下变得亮晶晶。
她很关心那只小羊,每天都要亲自送小羊去吃奶,有时到了晚上,还要抱着它一起睡觉。每到此时,额吉总会怜惜地叹上一句“胡日亥(可怜的),这是同病相怜呢”。
这边兄妹俩相处和谐,那边有人问孟和:“有没有给她起一个蒙古名字?”孟和回道,“起了,叫敖登格日乐(意为星光),和她汉语名字是一个意思。”那人点点头,“是个好名字,她以前的阿布额吉一定很爱她,才会给她起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众人一直欢闹到夜深,才陆续离去。这片草原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人们也借由这次聚会,肆意释放着这几年的压抑和忧虑,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回到了家。
第二天,伊徳日布赫和儿子一起出了门。向阳公社是旗里唯一一个同时拥有小学和中学的公社,阿木尔正在上初中,到了公社,父子俩分道扬镳,一个去上学,一个去公社办事处给穆星河落户。办完手续,他又去了公社小学,给女儿办了入学手续。
以草原之辽阔,伊徳日布赫家所在的浩特离公社其实并不算远,快马加鞭两个小时就能到,所以阿木尔大一点之后便不住校了,每天骑马来回。但是穆星河年纪还小,不能坐勒勒车,也还没学会骑马,所以他有些犯愁。按说草原这么小的孩子大多是要住校的,但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他着实不放心。而且妻子新得了这个女儿,不会舍得这么长久的分离。
晚上他接上儿子一起回了家,把情况和孟和说了,孟和果然不同意住校。她不同意,不仅仅是因为舍不得,更多是担心她现在的状态。
小孩子是残忍而不自知的,她不会说话,而且初来乍到,很容易被欺负,更关键的是,她一直觉的她的情绪有点不对,实在是过分沉默和乖巧了,如果换成是大人,她这种状态甚至可以说是浑浑噩噩了。
她担忧地嘀咕道,“让她学会了骑马再去吧……她之前的阿布额吉都是老师,托娅老师跟我说过,她很小就跟班上学了,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上三年级了,就算耽误一些时日也不打紧。”
伊徳日布赫瞬间宽下心来,决定顺其自然。
时光如流水,在草原上缓缓流过。孟和家养了两百多只的自留畜,大多时候都是她在照料,阿木尔放了学会帮忙。如今的年月,很多学校都荒废了,只有少量学校能保持正常的教学秩序。阿木尔所在的中学,因为老师的缺乏,只能维持最基本的课程。但即便如此,伊徳日布赫夫妻仍然觉得孩子们必须去读书,阿木尔也是这片草原少数几个能保持正常升学的孩子,他的发小那日苏因为跟着父亲倒了两年的场,耽误了学业,到现在还没有小学毕业。
学校里课程不多,阿木尔下了学就会回家,冬天日头短,经常到家的时候天就已经黑透了。但随着春日白天越来越长,他到家时的天光也愈发亮了。那个时候,他便会带着妹妹学骑马。
这个看着有些娇气的汉人女孩,其实十分胆大。蒙古马虽算不得高大,但察哈力干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仍然有些庞然。然而,穆星河并不畏惧,阿木尔第一次扶她上马的时候,曾时刻观察她的状态,她几乎看不出一点畏惧,甚至有些跃跃欲试,所以她现在的骑马技术可以说一日千里,已经可以骑着马奔跑几公里不停歇。阿木尔每次都跟在她身后,防着她出事,但每次她都能安安稳稳地去,安安稳稳地回。对此,额吉竟有些自得:这说明星河本该就是我们草原的孩子啊。
穆星河学会了骑马,又能坚持跑上几十公里的时候,终于可以去上学了。上学的路虽远,但是阿木尔每天走惯了的,他可以带着她走,但孟和不放心,非要陪着一起去。
到了学校,阿木尔去了隔壁初中部。孟和带着穆星河到了小学部,学校不大,校长接待了她们。穆星河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已经在家里给她教完了三年级的课程,虽然有一个多月的耽搁,但不至于掉队。校长拿出了之前期中考试剩下的试卷,让她做了两张,发现她确实掌握得不错,就没让她留级。
但她还是太小了,虽然这年头孩子们上学都七零八落的,尤其是草原的孩子,经常因为冬天倒场或者旱季赶场,就跟着走了,一耽误就是一年半载,等回来就只能重新开始,一个班级年龄相差大的有时候能到四五岁。穆星河还不到八岁,就上了三年级,别说他们公社,就是全旗里也找不出几个,不知道放在一群大孩子中间,她能不能适应。但想到她在原先的学校也是这样,他也就释然了。
一会儿下课铃响了,校长开窗喊了一个学生,让他把三年级的班主任叫来。
没多久,人便到了。她是个二十多岁的汉人女性,姓张,戴着一副宽大的黑框眼镜,看着有点不苟言笑。校长把情况跟她说了,她紧绷的面皮倒松了一松,温和地问了穆星河一些话。
孟和放下心来,看她们说话说得好好的,便跟女儿打了个眼色,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