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草原已经彻底从冬日的沉睡中醒来,生机勃勃的新绿取代了萧条的灰沉,铺满了整个大地。太阳西沉,余晖洒在蜿蜒的河面上,随着微风,荡起粼粼波光,如同一条流光溢彩的丝带。
成群结队的骏马,散落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或甩着鬃尾吃草,或在河边悠闲地饮水。
天光却在此时突然暗了下来,不知从哪里出现的黄沙,遮天蔽日,如同一堵巨大的墙,迅速向这边突进,一种让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
马倌队长伊德日布赫脸色一变,大喊:“是沙尘暴!快,把马赶到南面山坳里去!”说罢,提杆冲向马群。
几个马倌儿兵分两路,向马群包抄过去。
黄沙瞬息而至,疯狂击打着人和马群,但草原的牧民不止一次应对这种情况,在最初的混乱过后,他们很快将马群赶到了山坳中。不知过了多久,沙尘终于平息,此时已是繁星点点,一弯细细的月牙挂上了天空。
一声呼哨响起,众人扬起马鞭,赶着马群,踏上归途。
到了生产队,伊德日布赫照例和副手巴音一起清点马匹数量,等最后一匹马进入马厩,两人相视一眼,伊德布日赫叹道:“少了两匹。”又把水囊递给他道,“你去安排一下,带上干粮和水,咱俩去找吧。”
草原上丢失牲畜是常事,越早去找越容易找回,生产队的马是替当地驻军养的,都是军马,一匹也不能闪失。巴音知道轻重,从他手里接过水囊,点点头离开。
不一会儿,巴音回来,两人策马往草原奔去。
顺着来时的路一路寻找,直到月儿隐匿,夜近中天,仍未找到丢失的马匹。草原上却又刮起了大风,气温骤然下降,寒风猎猎,刮得人脸颊生疼。巴音忍不住咒骂了一声“这破天气”,遂裹紧了袍子,对伊德日布赫建议道,“太冷了,这儿离你家不远,咱们去歇会儿脚。”
伊德日布赫点点头,“正好叫上阿木尔,他十四岁了,寻踪找马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
两人掉转马头,扬鞭而去。
毡房旁守着的牧羊犬远远便听出了主人的马蹄声,不由欢快地叫起来。毡房里应声亮起了灯光,不久,门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犹带几分稚气的蒙古族少年。
伊徳日布赫叫了一声,“阿木尔。”少年点了点头,便侧身让开路。
进了毡房,伊徳日布赫将寻马的事和妻子孟和说了。喝过奶茶,吃过炒米,二人带上阿木尔,重新奔向草原。
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草原的模样也逐渐清晰起来,三人终于发现了走失马匹的痕迹,新鲜的马粪昭示着,不久前曾有马从这里经过。
三人正要策马追去,忽听见一声急促的鹰啸,抬头一看,只见远远空中,有两只秃鹰在盘旋,其中一只双翅一展,就要往俯冲下去——这是老鹰捕食的典型动作。
巴音不由大叫,“它是要攻击我们的马?!”说着一夹马腹冲了出去,随着距离拉近,他们发现,秃鹰攻击的并不是马,而是一架勒勒车……准确来说,是勒勒车下面的人。
伊徳日布赫停马搭弓,向另一只要俯冲下来的秃鹰射去。巴音大声呼喝着,冲向已经开始啄人的秃鹰,秃鹰受惊飞起。
阿木尔翻身下马,到了车前。看穿着,车下应是两个汉人男女,他们抱在一起,怀里似乎还有一个人。
阿木尔不由伸手摸了摸两人,虽算不上僵硬,却一点热乎劲都没有,他心下觉得不好,又赶紧摸了摸他们怀中的小女孩,却是滚烫的,便连忙拨开二人的手臂,里面露出一张稚嫩的小脸,她半睁着眼,目光有些涣散,看着是迷糊的,却又像是清醒的,眼角的余光跟着被惊走的秃鹰散去。
阿木尔从来没见过这么明净娇嫩的小孩子,像春天刚生出柔嫩花瓣的山罂粟(草原上一种常见的黄色野花,虽然叫这个名字,但却跟罂粟毫无干系),他怔了一下,将她小心抱了出来。
伊徳日布赫大步走来,他的面色凝重,蹲下身试了试两人的鼻息,对随后赶过来的巴音摇了摇头。
巴音上前,看清两人面孔后,脸色骤变:“我认识他们,是隔壁红旗公社小学的老师,我去年去红旗公社送草料的时候,就是这位男老师做的清点。”
伊徳日布赫俯身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吩咐阿木尔道:“这里离卫生院太远了,你带她去找你额吉,她会照顾她。”又对巴音说道,“巴音,你去红旗公社报信,我在这里看着。”
巴音得令而去,阿木尔翻身上马,父亲将女孩托了上去。他解下腰带,将她牢牢绑在身前,策马离去。
阿木尔的额吉孟和放牧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远远看着儿子带着一个女孩过来,十分惊讶,忙驱马迎上去,问道,“怎么回事?这是谁家的孩子?”
阿木尔费力说道,“草原上遇到的……发烧……”他的声音嘶哑难听,竟不像一位少年的声音,他朝母亲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
孟和却听懂了,她怜惜地说了声“可怜的孩子”,便下马将她接了过来。感受到女孩身上的滚烫,孟和不由着急,对阿木尔说道,“卫生院太远了,这孩子等不了,去请根登师傅来——我先带她回家。”
阿木尔调转马头,驰骋而去。孟和带着女孩一路飞奔,找到邻居牧羊的地方,委托她帮忙照看自家的羊群。
到家安顿好不久,根登师傅就到了,他把过脉,说道:“应该是染了风寒,烧得太厉害,我开些药给她,要是明天还不见起色,还得去卫生院。”
根登师傅帮忙熬了好药,孟和接过来,吹凉了,便扶起女孩,将汤碗送到了她的嘴边。但她烧得昏昏沉沉的,眼睛都睁不开。阿木尔忙过来扶住了她,母亲这才伸出手,小心掰开她的嘴巴,将药汤缓缓灌了进去,然而没喝几口,她却突然“哇”一声吐了出来,把阿木尔半边袍子都浸湿了。
孟和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等女孩缓过来,便又小心喂了一口,如此三番,终于把大半碗药喂了下去。送走根登师傅后,孟和又用药酒给她擦拭身体,几番折腾,她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
下午,孩子又烧了起来,精神仍然不好,一直半睡半醒,偶尔睁开眼看他们一眼,却很快又迷糊过去。孟和和阿木尔不敢大意,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傍晚的时候,阿布伊徳日布赫回来了。孟和将在热在锅里的饭端了上来,又给他沏了壶奶茶。伊徳日布赫一边吃饭,一边把事情原委和妻子说了,说道,“马找到了,就在那地方不远处。巴音去红旗公社报信,那边派了人过来,已经……”他转头看了看旁边沉睡的女孩,声音低了下去,“……把他们都接走了,那边乱作一团,暂且顾不上这孩子,委托咱们先照看着。”
孟和担忧地看了女孩一眼,问道:“怎么会这样?”
伊徳日布赫放下茶碗,道:“快期中考试了,穆老师趁着周末,去县里拉试卷,老婆孩子也跟去了,回来有些晚,不曾想遇到沙尘暴。牛可能受了惊,拉着他们乱跑,到了我们这边。昨晚起了大风,天气太冷,又是牙缝一点的月亮,什么也看不清。他们是城里来的,没有草原生活的经验,找不到路。”
女孩一直反反复复烧了三天,才彻底退烧,只是还在昏睡。这天傍晚,红旗公社来人了,是向阳公社的干部领来的。阿木尔正好放学,便和他们碰到了一起。
来人姓赵,是红旗公社的干事。赵干事先向孟和一家表达了谢意,便把穆老师一家的事说了。公社调查的结果和伊徳日布赫猜测的差不多,沙尘暴惊了牛,带着他们偏离了道路,来到了向阳公社这边的草原上,又因为晚上迷路,牛也跑了,茫茫草原,他们找不到路。夫妻两个都是死于失温,若不是被发现得早,恐怕他们竭力保护的女儿也难幸免。
说到女孩,他语气有些唏嘘,“她是国家的孩子。”
众人一怔,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女孩。在草原上,“国家的孩子”是一个特定定义,只有一个群体,才能被称为“国家的孩子”。那就是十年前,三年困难时期,内蒙古自治区伸出援手,接纳的三千多名来自上海的孤儿。他们大多被牧民收养,有了一个蒙古名字,如果知情人不提,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但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群孩子的存在。
阿木尔小时候是隐约听说过这件事的,但却是直到今天,才明确地见到一位“国家的孩子”。他担忧地看着沉睡中的小女孩,她的眉头沉郁,似乎梦里也有舒不开的心结。
“穆老师是下放来的,本来不符合收养的条件,但是林老师——也就是孩子的妈妈,是贫农出身。当时她们的儿子刚刚夭折,公社出于同情,就同意了。他们收养了这孩子以后,也没再要孩子,一直当宝贝似的养着,本来过得好好的,谁知道碰上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