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不喜欢二表兄。
屋外寒风呼啸,狂风所过,听着像是索命。
孙雪鸢从外面回来,落了一头的雪。春梓接过她手上的披风,将雪抖落在地。屋子里炉火烧得旺,一会儿地上便只剩了水迹。
孙雪鸢在身上搓搓手,剁着脚往炉子边儿蹦。春梓拖了一个藤椅过去,上面铺着厚厚的动物皮毛,看着暖融融的。
孙雪鸢坐下去,整个人陷入白色的绒毛当中,不多时,手上便多了一杯热茶。
“小姐怎的申时便回来了?”春梓问道。
孙雪鸢嫣红色的嘴巴凑近热茶,小小地抿了一口,水泽莹润,她仰头对春梓说:“国子监有事,阿爹去了,今日得晚些时候才回来,估计今日也不用再去了。”
孙雪鸢的脸上露出欢愉之色。
屋外阴沉着天,飘着漫天雪花,沉寂安静,不多会儿,绯红泛上孙雪鸢的脸颊,热气盈身,她拥着狐裘暖和和地睡着了,透过缝隙,可以看到炉子里亮着的火光。
少女在睡梦中皱起了眉头。
同样是个冬日,孙雪鸢刚吃了周公子的闭门羹,她郁闷地将绣的嫁衣甩在床上,去找表兄诉苦。
那日天阴沉,万里都是灰色,她刚进府不大会儿便听到二表兄院子里的吵闹。
跑过去看,整个人都被吓到了。
二表兄穿着亵衣半弓着身子站在院子里,腰部以下的位置被血浸了大片,染的大腿上血红一片,止不住地哀嚎。
她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大表兄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随后,她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女声出来,大笑不止。那笑听着悲凉,仿佛穷途末路的困兽的最后一击。
“廖轩楚,你倒是玩儿啊哈哈哈。”狂笑声穿过耳膜,穿过庭院,只是片刻,笑声便消失匿迹,伴随着咚的一声,沉寂了。
她想看,可表兄的手像钳子一样盖在眼睛上,她只能从庭院中人的低声私语中听得一二。
那位姊姊是二表兄的通房,是表兄以给个名分只爱一人的说法带回家的。姊姊只被爱了几日,便再也拢不住二表兄的心,二表兄明目张胆地出去花天酒地,名分更是被抛在九霄云外。
后来,府里有了第二个姊姊,第三个姊姊,第四个……
那位姊姊母亲病重,需要银子,她求到了二表兄那里,二表兄不肯从手指缝里露出一点给她,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病死。
披麻戴孝那日,她透过轩窗瞧见二表兄怀里花娇,就是在那日,那位姊姊穿了大红色的艳服,贴了花钿,做了生平最轰动的一场事。
二表兄废了。
梦里大片大片的殷红,大红色的喜服,还有一个倒地的美丽女子,孙雪鸢始终看不清那张脸。
后来二表兄更疯了,她见了,绕着走,像避一只蚊蝇。
孙雪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胸口似有千金之顶压着。等那口气吸到底,她便醒了。
屋子里暖和和的,她的胸口大幅度起伏,眼前似乎还是那套红色的喜服,心口的软肉在惊悸之下突然松了口气。
孙雪鸢唤了春梓来,声音隐约有些发颤:“春梓,去给我捉条良犬来,要大的,看起来凶的。”
春梓不明所以,以为小姐又是一时兴起,很快,她捉回来一只通体雪白的毛发松软的可爱小狗。小狗黑乎乎的眼睛望着她,对她欢喜地摆尾,发出哼唧的叫声。
孙雪鸢:“春梓啊,大的,凶的,站起来比人高的……不是这种。”
春梓:“小姐,买都买了,这……”也不能丢了吧?
她家小姐素来最看脸,怎么突然喜欢实用型了?
一盏茶后,孙雪鸢抱着那条浑身雪白的小狗扣响了临湘别院主屋的门,周正一身素蓝,颈上围着黑色软毛,打开房屋时,骨节泛白如玉,手里执着一卷书,疑惑地瞧着来人。
“汪——”小狗率先给周正打了招呼。
然后,一张小巧明丽的脸从软白的毛发后露了出来。
“兄长。”少女笑意明媚,眼里盛星,周正愣了一下。
“嗯?”他确实没想到孙雪鸢还会来找他,往日的礼貌客气疏离不见了,此刻像唤她表兄一样唤他。
“想你素日也不与什么人来往,定是孤单,前来送一只给表兄。”说罢,也不管周正是不是喜欢,应是不应,将雪白小狗塞进了周正的怀里。
小狗毛发长而软,像一只小小的洁白狐狸,着实讨喜。
孙雪鸢很喜欢,但是她现在要的,是一只能吓退歹人的良犬,所以将这只送给周正。
周正手里突然多了一条毛茸茸触感软软的小狗,软软的小身子往他怀里拱,哼哼唧唧地伸出软舌舔他的下巴。
周正避之不及,被舔了一口,手上想扔,却又怕摔着,手里攥着一本书,僵直地站在房门口。
他抬起头想和孙雪鸢说些什么时,孙雪鸢带着春梓已经走到了月洞门处,正回头张望着狡黠地笑着。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周正抱着软软白白的小狗回去,脚把门带了上去,蹲下身将小狗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他站起身冷漠地远离几步,远远看了几眼,故意不看它,又坐回桌前瞧手上那本书。
他突然想起养过的那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抬眼看去,雪白小狗正乖巧地趴在地上炉火边,见他看过来,一双眼直愣愣地瞧他,尾巴欢快地摇晃了起来。
倒是不似狮子猫那般冷傲,有些像那只三花。
就……还挺好看的,周正想。
叫什么呢?
思索良久,大才子敛眸,面色冷沉,在宣纸上写下:来福。
湘水院里,孙雪鸢走在前面,阿寿跟在身后,抱着一只浑身黑的高大的狗,站起来有人那般高,此刻乖巧地呆在阿寿怀里,但面上威风凛凛,生人勿进。
它似是嗅到了同类的气息,汪——叫了一声便从阿寿的怀里挣扎跳下。
没有绳子的束缚,大黑狗从院子里窜出去,朝临湘小院飞奔而去。察觉到异样的孙雪鸢赶紧跟着狗子往临院跑,临湘别院主屋的门被大狗撞开,小狗瞧见也迎了上去。
周正也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孙雪鸢惊惧训斥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与另一道声音交叠、重复,不谋而合。
——来福!
两条狗欢快地摇着尾巴,互相嗅着彼此。
孙雪鸢有些尴尬地上前拉扯来福,然后干笑着问:“你的……也叫来福啊?”
周正皮笑肉不笑,事情怎么就这么巧,他不自然地翻过一页,点点低低冷冷地嗯了一声。
周正本想着要不将小狗还回去,此刻瞧着孙雪鸢的巨型大狗,打消了这个念头。
孙雪鸢给阿寿使了个颜色,阿寿便上前将链子拴在来福颈上,硬生生将两个来福拉扯开。
孙雪鸢拉着来福出去,说了一声抱歉,客气又礼貌。
门刚被关上,周正便听到孙雪鸢和春梓哈哈大笑。
“他的狗狗也叫来福啊,我以为会起个松雪、惊涛之类的名字……”
周正黑了脸色,眸子的温度瞬间降了几级结上一层冰霜。
这下,来福怎么在周正腿边拱他都不应了。
他低着头,誊抄着先辈的优秀策论,只是纸上的字迹却比之前粗了几圈。
湘水院,高大的黑黑的来福卧在了炉火边,呆萌地歪着头看屋里的人来回走动。
春梓打趣孙雪鸢:“小姐,你跟周少爷可真有默契,起的名字都一样。”
孙雪鸢明显不想接茬,嘴里嘟囔:“谁能想到才学出众的大学士会起个我能想到的名字?”
“改一个吧。”
孙雪鸢支着脑袋想,既然他用俗名,那她就用雅名。
窗户被支着透出一小块换气,她瞧见院中白雪地上有朵朵梅花,在冬日里自成一趣。
那不如……就叫踏雪好了。
“踏雪。”
孙雪鸢肯定地说:“就叫这个,踏雪。”
话音刚落,阿寿推门而入,手拢在袖子里一脸憨笑。方才他被孙雪鸢差着去旁边院子送狗食,此时送回来了。
“小姐,两个来福名字重了,周少爷换了一个,你猜叫什么。”
孙雪鸢顿时脸色微僵,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刚想抬手拦住阿寿,却已经来不及了。
阿寿眼睛里闪着碎星光,憨笑着说:“踏雪。”
“周少爷许是听见您嘲笑他了,换了个雅名。您的声音果然还是有点大,呵呵呵。”
春梓弯着嘴巴偷偷抬眼去瞧她家小姐,她家小姐一脸难以言喻的颜色,一顿红一顿紫,慢慢的好像好像还有些怒气,涨红了脸。
只见孙雪鸢愤怒地站了起来,指着阿寿道:“你,阿寿,你来起个名字!”
阿寿呆愣了几秒,用手指着自己:“我?”
然后又指指炉火边的大狗:“给它?”
春梓偷笑地低下头,孙雪鸢双眼冒火地点点头。
安静的屋子里,炉火中突然响起细碎的秸秆烧断的声音,阿寿呆呆地思考几秒。
“他高高大大又黑又凶,要不就叫他——大壮吧?”
阿寿期待地看着孙雪鸢,孙雪鸢突如其来被哽了一下。
不愧是阿寿。
起的名字如此朴实无华。
孙雪鸢满意地蹭蹭手,低下身去摸炉火边的狗狗:“行,那你以后就叫大壮了。”
她就不信,还能和周正的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