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子很快就翻好了。
也没见他费多大力,只是简简单单往上这么折了两折,衣袖便堆叠着固定了下来,我收回手随便晃荡几下,袖口丝毫没有滑落的痕迹。
曲线利落,不显臃肿。
方才还冷得吸鼻子,现在外套残留的体温却熨得我整个人都感觉有点发烫,晚风微微扎着皮肤,我尽量不去想刚刚脑子里冒出来的旖旎念头,拿手揉搓了一把双颊,而后指向河面,问:“沢田,你见过鸭子洗澡吗?”
非常生硬的话题转换,但沢田还是配合着看向了河。
河不宽不窄,蜿蜒着探向远方。皎洁月光仍温柔拥抱着这条河,灿烂星汉影影绰绰倒映在河面,被摇曳水泽一带,像是一捧缓慢流淌的星沙。
很漂亮的景色,要不是沢田今天提出一起散步,我就错过了。
我手指轻轻一动,从挎包里掏出手机,后退几步,手机一横,摄像镜头对准了河。
沢田见状,大概是为了不影响画面,也跟着后退:“鸭子……洗澡?”
“嗯。”我应了一声,调整角度按下拍摄键,“上次路过这里的时候,见到过两只鸭子。”
那两只鸭子应该是人养的宠物鸭,有个像是主人一样的女人站在河堤旁,一直在看着。
我收好手机,细细回忆:“鸭子洗澡的时候,又可爱又搞笑,会把整个脑袋埋进水面底下,头跟尾巴颠倒过来,只露出肥嘟嘟的屁股。”
我一边说,一边并拢五指,在空气里划拉一通,试着用手掌给沢田比划出画面。
指尖是头,掌根是尾,手在半空忽上忽下,这通划拉更像是跳水的姿势,我不确定沢田有没有看懂自己想要传递的画面,但他静静望了一会儿,忽然出声:“嘎嘎。”
静谧黑夜中,除去风滚过草坪带来的“沙沙”声,只有他这句突兀的鸭子叫。
格外清晰。
我停住手上动作,震惊地注视着他。
“鸭子不是这样叫吗?”他挠了挠脸。
“是,你学的太像,我吓了一跳。”我反应过来,在脑内回放沢田刚才的那两声叫唤。他故意压低了声线,让嗓子变得粗粝了些,听起来……是像鸭子,尤其像唐老鸭。
想到沢田套上唐老鸭的衣服变成沢田老鸭,我不由被逗笑。
于是沢田也弯起眼睛笑了一下。
我边笑边补充:“而且它们还会潜泳,把身体沾湿,然后扑棱翅膀使劲抖落水珠,圆滚滚的屁股也会跟着一摇一摇的。”
沢田似乎听明白了:“所以……你是喜欢鸭子的屁股?”
直取重点。
被看出来了。
我哑然一瞬,不好意思地承认:“就是……它们屁股看着手感很好,毛绒绒的羽毛又多,很想摸。”
沢田体贴地替我圆上:“其实就跟想摸小猫小狗一样。”
顿了顿,他像是想起什么,又说,“上次你在游乐园也买了动物发箍,你很喜欢小动物?”
我纠正:“是毛乎乎的可爱小动物。”
世界上有谁不会喜欢毛绒绒呢?
沢田笑着点头:“嗯,我也喜欢。”
他单手插兜,慢慢跟在我身旁。那句“我也喜欢”落在我耳里,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我感觉心脏轻微的“咔哒”了一声;也许是饭桌时他很照顾很体贴,也许是方才我随口起的话题他回应的很认真——
当然,更重要的是,现在气氛很不错。
我于是缩了缩手,将自己整个埋进他的牛仔外套里,嗅着鼻尖愈发浓郁的柠檬气息,说:“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打了……一个很响的嗝儿。”
沢田看了过来。
“也有部分呛到的原因,但其实,我觉得……”我脚尖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子,觉得自己此刻的姿态就像一只把自己缩进壳里又努力探出脚掌的鹌鹑。我舔了舔唇,停下脚步,转身与沢田对视,“主要原因,是我还挺紧张的。”
一个试探性的小小信号。
这句话可以理解成很多种意思,是因为普通地被呛到了有些紧张,还是因为跟有好感的异性单独吃饭、而他又离得很近感到紧张?
模棱两可。
我不确定沢田理解的是哪种意思,因为他看起来怔了一下。
经过这两次的单独相处以及同事给我开的恋爱小课堂,我至少明白一点,那就是沢田对我也有好感。
我想将这份好感更具体化一些确定下来,如果可以的话,在双方步调一致、节奏舒适的基础上,把关系再往后推进一点。
所以,沢田的回答很重要。
远山沉默地伫立着,月光沿着边缘隐约勾勒出一点亮色。浓浓阴影前,是一座跨河的桥。桥面亮着灯,车水马龙,金黄光色汇聚成川,流向与河水截然不同的方向。
我小心翼翼瞄着沢田的面色。他背对着桥与山,光线映得脸庞忽明忽暗;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舒展开眉眼,轻轻笑了:“嗯,我也很紧张。”
一个明确的回应信号。
我只觉得之前的碳酸气泡又一齐浮了上来,挤到脑子里,然后“啪嗒”一声,齐齐碎裂,炸得我整个人都有点晕乎乎的。
车流打着灯从桥上飞速驶过,沢田的面庞一下暗了下来,可眼睛里的光却没有熄灭,明亮而柔和。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反倒是我这边有些不知所措。我艰难地将浸在泡泡里、湿淋淋的脑子打捞起来,努力想了想,一边胡乱点头,一边磕磕绊绊地说:“那……你……甜虾……不是,我是想说,我喜欢吃甜虾,但好像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语句有些破碎,沢田却似乎完全理解了,嗓音含笑:“你想了解什么?”
他知道我喜欢抹茶,喜欢甜虾跟甜品,怕鬼,爱看热闹,但是,我对他所知的信息却很少。
或者说,我晓得他对待工作很认真,脾气好,很会做咖啡,包括今天见到他开机车的强烈反差也让我对他有了新一层的理解,可我还想多知道一点。
“比方说,你喜欢吃的东西,喜欢听的歌,还有……”我鼓起勇气往他身前挪近一步,抬眼觑了觑他。既然方才没有拒绝,那就是允许靠近的意思,于是我胆子大了一点,问,“你为什么会想开咖啡店?”
“如果不方便说的话,可以不用说。”我又匆忙打上补丁。
沢田低头注视我片刻,眼底微光闪烁,同样往前走了一步。现在,我们距离又拉进了一点,彼此脚尖对着脚尖。
“我喜欢吃汉堡,喜欢听歌谣,平时下班没事会跟浅野他们打几把游戏,大乱斗之类。”
我垂眼瞧了瞧地面,月光明晰,沢田的影子便也显得清楚。长长一截映在地上,车流带来的金黄光轮时而转过这截影子,竟也打不散它半分。
正正好好,这抹影子将我整个人强势地包裹了进去。
我听见沢田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至于为什么开咖啡店……”
他停顿了一会儿,像在思索,也像在组织措辞,语速变得缓慢,“嗯——我国中的时候,其实……存在感不太高。”
是同事说的小透明时期?
我动了动指尖,抬头看他。
“那个时候,我人比较瘦弱,做事笨手笨脚,性子弱,时常被人欺负。”沢田说得不疾不徐,几缕刘海微微垂落,半遮住了眉心。尽管谈论的是他少年时代的难堪之事,可他语气仍是平静的,“后来上高中,父亲看不下去我这性子,就找了一个家庭教师,勉勉强强,算是矫正了不少。”
沢田……原来过去是这样的?
现在这幅平静的模样,是已经与自己和解了吗?
他面容平和,从话语与表情来看,我判断不出。
但我知道,他现在一定是在渐渐剖析自己的内心给我看,于是我也端正了表情,极为认真地听着。
“也许是由于那段经历,我并不喜欢被人过多关注,也更偏向于拥有自己舒适的一方小空间,但也不代表我想要完全脱离人群,所以,咖啡店就很好。”
沢田笑了一下,“环境舒适,安静,可以养自己喜欢的植物。而且,它就像是一个玻璃瓶。”
“透过这个玻璃瓶的窗口,可以看见外面忙碌而热闹的世界。进来咖啡店的人很多,各行各业、各个年龄段,有神色放松的,也有带着蓝牙耳机还在开会的,每个人的人生短暂在这里交汇,嗯,我想想,该怎么形容呢?”
他轻轻皱起了眉,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我便也耐心等待着,好一会儿,他才接着说,“商店里不是会卖那种罐装的、拿纸折的星星吗?或许有点像。短暂交集的人生轨迹像星星一样被装在玻璃瓶里,通过这个小小的窗口,以这样的方式,我也得以融入人群。”
我静静注视着沢田。
他叙述自己的人生经历时,态度始终坦然真诚。在他口中,少年时的那个他似乎穿越了漫长的时间迷雾,与面前的这个成人版沢田纲吉重叠在一起,构筑成连续的、完整的、名为“沢田纲吉”的存在。
很奇妙,在此刻,我好像终于伸手触碰到了一点他的内里。
“不过,上次去游乐园,你带着我跑下露台冲进人群的时候,稍微有一点,抽离玻璃瓶的感觉。”沢田同样看向了我,夜风携着他清润的音色悄然滚过耳畔,“很新奇。”
我感觉已经破碎的碳酸气泡又躲在脑子里开始蠢蠢欲动了。
“那你……开心吗?”我问。
沢田诧异一瞬,旋即肯定答道:“很开心。”
“……那给我一下你的手。”我想了想,仰起脸,示意他伸出掌心。
沢田疑惑照做。
我往他掌心上放了一颗柠檬糖。
明黄色糖纸,落在他白皙掌心,像是要连那一小块接触的地方也染上明亮色彩。
我拍了拍自己的手掌,笑盈盈道:“希望沢田纲吉先生以后一直都能有这种新奇而开心的体验,我也会为沢田纲吉先生早日跳离玻璃瓶出一份力。”
“这个!”我凑过身体,抬手点了点柠檬糖,故意严肃地压沉了声线,“算是给店长一份小小的礼物。”
沢田微微一怔,面上闪过明显的讶然之色;他抿了抿唇,眼底微光闪动,像是铺开一层细碎星辰。
但我没能来得及细看。
我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轻轻揉了几下,刘海被揉得有点凌乱,遮住了些许视野。等反应过来,我才发现刚刚在头顶作乱的,是沢田的手。
有点像先前做的那个梦,又有点不像。
这只手掌心宽大,力道很轻,十分克制,只是简简单单地搭在了头顶,比起揉,更像是在轻抚。
梦里的沢田下手却比现在要重一点,带着明显的亲昵之意。
我迟钝地盯着地板发怔。
沢田却已经收回手,仔细将糖果放好:“谢谢。”他顿了一下,尾音微微上挑,“嗯……甜虾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好喜欢这种成年人之间的试探拉扯【捧脸
小唯同学前进一步,纲吉同学前进一步,那彼此之间就还剩下九十七步!离吃喜糖的时候不远了!